
這句話是黃毛老人告訴我的。發生的情境是女兒執意要跟男生朋友出去玩。不是男朋友,甚至連曖昧可能都只是男生的一相情願。
我板著臉,說已經這麼晚了,你們單獨出去不好。
女兒甩上了門,好像早就知道會被拒絕一樣。男生在柏油路上徘徊,我不知道該不該打開院子的燈戳破他的癡情。我也想像喝醉的酒鬼一樣,直接衝出去破口大罵,不管那個男的到底有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我做不到,因為我也曾是那個躲在女友家門口的小男生。
我不明白女兒在想什麼,只是敲了敲她的房門,要她出來好好談。
黃毛老人像夢境裡的魔物一樣赫然出現,就這樣卡在我跟女兒的房門中間。他說,小孩子的事情,得等老了才會明白。
這句話本身極其荒謬又沒有道理,我經歷過青少年時期,憑什麼我得等老了才會明白女兒現在在想什麼。
我愈想愈氣,終究還是對著門吼。但到底最後吼了什麼?其實已記不清了。而那句沒有道理的話,就這樣被我遺棄在腦中的角落,直到女兒上大學才猛然想起。
女兒交了女朋友。這沒什麼,我是開明的父母。
我明白她大概率不會是女兒的全部,但也沒有選擇用傳統價值去戳破她為了躲避男生的幻象。
這個瞬間,距離黃毛老人出現已經過去三年了。這三年間,我並不認為我有什麼太大的長進。公司應酬、幾個輪流出現在家中的朋友聚會、偶爾懷舊起來看的老卡通。我沒有升職,也沒有加薪,股票沒有賺,也沒有其他副業。
生活沒什麼改變,但我突然懂了女兒在想什麼。
一瞬間,女兒轉身背對我,而我準備拿起熱茶啜飲的時候懂了。
她不喜歡男生。因為她的初戀傷他很深。她的初戀其實沒做什麼,只是跟我付出的愛相比,一句沒那麼關心她的話就被視為一種背叛。那個男孩沒有背叛女兒,甚至連做錯事都算不上。但是傷害是真實的,切切實實真實的。
就像完美無瑕的白玉,若無戴麂皮手套觸摸就是一種傷害。
發現自己變老的瞬間,是上一次同學會時,他們到了櫃檯結帳,獨留我跟他們的孩子在位置上時。
孩子們在嬉戲。一個十一歲大的女孩推了一個七歲大的男孩,我轉過身想接住男孩,男孩比我預期的更快倒在我身上。他撞在我的肚子上,一股壓迫將幾滴液體從下體擠出。
老人家是沒有意見領袖的,不可以在被霸凌到面目全非的網路上高聲疾呼──漏尿是一種很健康正常的事。所有人都知道那很正常,但沒有人打從心底認為那是健康的。
我知道我不是真的老到那個地步。但抗拒衰老的心態,讓我無可避免的發現自己是在厭惡老人的。
沒有人會為老人家發聲。願意這樣做的人,若在我面前搖旗吶喊,我也想拉住他奮力舞動的手,跟他說聲算了。
算了啦。我老了。
現在的我還可以嘴硬說那不是對歲月認輸,但卻打從心裡明白,即使不認輸也沒有挺身硬幹到底的勇氣與毅力了。
看著女兒的女朋友。我微微笑。「很好啊,很棒。」也只能這麼說。
上了大學後,她若不是沒錢,或回來找朋友玩,又怎麼會回老家一步?
我依依不捨的抱著她,在每一次的離別。
老了才會懂得的原因,不在於經沒經歷過。而是還剩多少餘裕去爭論。
壯年時,其實是懂的,只是懂並非明白。懂得她為什麼將我拒於門外,懂得她為什麼巧妙的將追求她的男生丟在院子外。
但心裡還有一個不服氣的小男孩,想要用力敲打著她的心門,要她好好出來談一談。
即便知道談不出什麼,即便知道自己愈是激動,就愈是落入女人與生俱來的陷阱之中。
當滾燙的熱水弄痛嘴唇時,我意識到自己老了。
因為小時候,就是這樣冷眼旁觀著,在客廳看電視泡茶的父親的。
我們無法從生活中獲勝,隨著年紀的增長,生活本身就是一種不斷失去。
會回來的只有體重,偶爾還有猛地想起抉擇錯誤的悔恨。
小孩子的事情,得等老了才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