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章 荒野叢林
「正念與正智會教你理解身體、疼痛與心意識之間的因果聯繫,當你瞭解它們之間的因果關係,苦受就不再成為困擾你的因緣。」
阿姜曼在丹霞森林禪寺制定了比丘們日常作息的制度,其中規定了比丘從清晨起床到深夜期間的日常義務與責任。黎明前的清晨,比丘們迅速起床,用冷水洗臉,讓自己提起精神,然後在經行步道上來回經行踱步,直至睡意全消為止。黎明破曉時分,每一個比丘都拿著缽和袈裟從自己的小寮房走出來,匆匆趕往食堂,聚集在一起的比丘們開始擦洗和清掃硬木地板及欄杆,然後把坐墊放在乾淨的地板上,用清水沖洗缽,再把缽放在座位的旁邊,大家為一天的托缽乞食都先做好準備。在步行前往村莊前的剩餘時間裡,他們會把食堂周圍的地面清掃一遍。
當清晨的天色已亮到可以出發去托缽乞食的時候,每一個比丘都會回到食堂,穿起上衣和外僧袍,把缽背在肩上,然後與其他比丘一起步行到村子裡接受民眾的佈施。大家回到禪寺之後,會把外袍掛在戶外的太陽底下曝曬,然後穿上上袈裟並處理缽中的食物。當所有的比丘就座之後,阿姜曼開始帶領大家誦經,感恩及隨喜施主們的慷慨布施,並迴向功德祝福眾生都平安及幸福。開始用餐之前,每一個比丘都專注於自己的食物,並提起正見、正思惟及正念,正觀飲食的意義:「我飲食的目的只是為了保持身體的健康及維持壽命,並緩解身體的各種病苦。飲食是對解脫修行的支持與資助,我將潔身自律,終生過著簡樸、無瑕的梵行清淨生活。」當大家都吃完飯之後,每一個比丘會把空缽端到外面的清洗區擦洗乾淨,然後放在太陽底下曬乾,再裝進提袋,放回自己的小寮房,整齊地放在角落裡。缽的蓋子會稍微打開,讓殘留食物的氣味都消散。比丘們接著刷牙及剔牙清理口腔衛生,並解決如廁等生理問題。之後,比丘們可能會休息一下,但不會真的睡著,當比丘感到精神恢復時,便起身向小寮房裡的小佛像跪地頂禮致敬,然後坐下來選擇他喜歡的業處開始禪修。
如果比丘仍感到昏沉欲睡,便會走出小寮房,開始經行,將注意力集中在走動中的身體上。經行可以使比丘打起精神,一段時間之後,比丘又回復到禪坐的坐姿,也就是結跏趺坐,右腳放在左大腿上,左腳置於地面並夾在右大腿之下。此時,比丘得的身心都已穩固,可長時間浸淫在正念覺知之中。
每天下午的4點,比丘們都會停下禪修,一起參與僧團每一個成員都必須從事的下午雜務,他們首先清掃整個寺院的地面,然後蓋緊缽蓋以防止灰塵跑進去,接著清掃小寮房周圍的樹葉及樹枝,從小寮房一直掃到通往大殿的小路徑。最後,他們把環繞大殿的露天寬廣空地都清掃乾淨,接著幾名比丘開始清掃大廳地板上的灰塵,其他的比丘則去井邊打水,把飲用和洗漱用的陶罐都裝滿井水。做完雜務之後,比丘們穿上浴衣,在井邊洗澡,洗完冷水澡之後,每一個比丘都會感到乾淨清爽舒適,然後回到自己的小寮房繼續經行,比丘們都筆直站著,保持正念,雙手置於腰部以下丹田的位置,右手的手掌輕輕交疊並握住左手的手背,在禪修步道上來回經行,直至夕陽西下。
當夜幕低垂降臨,比丘們經常聚集在阿姜曼的小寮房為他按摩,並聆聽他講授啟迪人心的佛法,此時阿姜曼會教導比丘們如何用正念及正智的力量鍛練心智。之後,阿姜曼讓比丘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小寮房誦經和靜坐。通常,丹霞森林禪寺的比丘們在晚上10點左右睡覺,凌晨3點迅速起床,用冷水洗臉,然後如每一天的早上踏上禪修之路。以上就是阿姜曼每一天的基本禪修作息時間表,其目的是讓弟子們在每日的清醒時間裡都能專注於修持解脫道。
阿姜曼一直都遵循著從佛陀時代以降迄今歷代傳承並有效使用的傳統修行方法。他認為,嚴謹地遵循這些程式並注重細節,可防止僧團中自滿和不當的行為。他強調,八正道中的正業(正確的行為),尤其是比丘的戒律,是實踐良好禪修的重要基礎。要培養禪定的定力和智慧,就必須在「身」、「語」、「意」上遵守某些統一的原則。要取得修行上的成功,就必須涵蓋比丘的性格及其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阿姜曼常說,如果從一開始就能打下堅實的基礎,最終就可以取得良好的修行成果。阿姜曼將已打好基礎的比丘比作農夫,只要在稻田裡做好準備,就有望來日可獲得豐收,他不斷提醒弟子們要注意日常行為的細節,既要注重比丘行為的準則,也要注意比丘的禮儀與威儀。森林頭陀比丘不能只關注自己行為的某些層面而忽視其他的層面,否則,他們的禪修最終將證明是白忙一場、徒勞無功,阿姜曼堅持要求森林頭陀比丘都應密切關注這些修行上的基本要素。
在我與阿姜曼一起修行的這一段時間裡,我經常踩到他的地雷,即使他鎖定的目標是別人,他還是會把矛頭瞄準我。大多時候,我都自掃門前雪,只管自己的事,對周圍發生的事情比較冷漠,這時阿姜曼會點名當眾批評我,把我嚇得措手不及,因為我搞不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他會聲色俱厲喝斥我,有時會把我嚇哭。但我認為阿姜曼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便默默忍受著他的喝斥,保持耐心,繼續下去。
有一次,有一群來訪的客比丘來到禪寺向阿姜曼請教法義,雖然阿姜曼對他們的舉止很明顯感到不滿,但他不直接正面訓斥他們,反而訓斥我,他轉頭面向靜靜坐在旁邊的我,嚴厲針對一些我明顯的過錯訓斥我。當下我很生氣,因我覺得我成了他的痰盂,可我依然平靜地坐在那裡,不敢有任何反應。
還有一次,我清掃通往公廁小路上的落葉,當時我掃得很仔細,我的心裡很得意,我把整個地方裡裡外外都掃得乾乾淨淨,唯獨排水溝周圍有一處很深的凹穴,我想盡辦法也沒能把窪地裡的樹葉給全部清掃乾淨。
當我站在那裡很自滿地欣賞自己的成就時,阿姜曼走進了這片區域,他邊走邊檢查,他掃視整個地方尋找落葉,但我相信他找不到可以指謫我的地方。可突然他抬起頭,走到我站的地方開始訓斥我。我心想:「哎呀!糟了!我恐怕要背黑鍋了!」,因為當時有一群新來的比丘和我們住在一起,他們這一批人總喜歡整晚聚在一起聊天。
阿姜曼走過來盯著我,用洪亮的聲音問道:「賈!你到底在幹什麼?是誰把屋外的蠟燭都拿走了?是哪一個人掃那邊的水溝?到底是誰?剛才是誰掃的?」
阿姜曼已經知道新來的比丘應該受到責備,因為他們把外屋的蠟燭都拿去他們的小寮房使用,而他們卻一直坐著聊天直到天亮。他們都不靜坐禪修,只喜歡閒聊。
碰巧,這些粗心放逸的比丘也正在掃地,正好被阿姜曼聽到,阿姜曼知道若當面責駡他們恐怕只會適得其反,於是轉而對著我大聲斥責,實則是指桑罵槐。雖然如此,我還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針對他問「是誰掃了樹葉」,我自豪地告訴他是我掃了整片區域。
他的聲音如重錘砸下,把我嚇了一跳,因為我毫無心理準備。「你已經跳過阿姜孔瑪及阿姜李的頭頂來到我的面前,你就得好好把握這個機緣!如果你仍胡作非為,我告訴你,別待在這裡!滾出去!如果這就是你們的行為模式,現在就走,別再回來!滾出去!現在就給我走!馬上!」。他嚴厲的斥責讓我受到不小的震撼,我在內心臣服於他的權威。
與此同時,新來的比丘們也都清楚地聽到了阿姜曼說的話,他們也全都被嚇壞了。他們驚慌失措面面相覷,趕緊朝不同的方向跑開。可他們並沒有把阿姜曼的話當一回事,也沒有把阿姜曼的訓斥看成是對他們的警告。相反的,他們對我被挨駡一事感到好笑,很快便開始批評我的缺點。最後,這些比丘並沒有因為阿姜曼的教導而變得聰明,他們依然固執且粗心,看不見自己的缺點,而只看到別人的缺失。
阿姜曼的間接教學方法是他教學風格上的特點,如果他無法說服我們當中那些冥頑不化的比丘,他就會先確認我們當中有誰能清楚明白他的意思,一旦有人涉及不恰當或不得體的行為時,他就不會給我們留任何的餘地。可惜的是,某些比丘雖抱著向阿姜曼學習佛法的目的而來,卻對他的教誨充耳不聞。有鑒於他們的態度,我一直不解他們到底想從阿姜曼那裡學到什麼。最後,雖然他們表現得像一群豬,但通常是我被送上砧板,然後頭被砍掉。
阿姜曼經常把我當成出氣筒,這讓我感到不安與沮喪,以至於有時我會懷疑他的動機,可我還是認為他的教學方法是有道理的,因此我聽從他的智慧與教誨,畢竟,在我心裡,我像對父親一樣敬愛著阿姜曼。
我與阿姜曼一起在丹霞禪林寺生活了幾個月之後,有一天,阿姜曼收到一封邀請函,信中邀請他前往清邁的柴迪琅寺,參加由一群高僧主持的萬佛節(Māgha Pūjā)宗教典禮,這個一年一度的萬佛節是為了紀念佛陀與一千二百五十名阿羅漢聖弟子們的聚會,佛陀在法會中總結了過去諸佛的基本教義: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巧的是,這封信剛寄到時,阿姜曼正感染瘧疾。高燒、發冷、噁心、嘔吐和疲倦等症狀,意味著他不能長途跋涉。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阿姜曼竟然請我代表他參加典禮,他給當地的住持寫了一封信,信中介紹我是他的代表,並讓我親自把信交給住持。我照他的要求履行,並為此感到榮幸。
我含著眼淚離開丹霞森林禪寺,在我離開的這一段時間裡,我一直很擔心阿姜曼日益惡化的病情,因為我覺得禪寺裡的比丘們都缺乏看護的經驗,無法以適應他的脾氣和適當的方式來照顧他。在此之前,我一直是阿姜曼的貼身侍者,在他的道場做一些日常雜務,比如準備和清洗他的缽及袈裟,整理牙籤,清洗痰盂,補充飲用水,清掃與整理他的寮房,每晚為他按摩,並在他生病時一旁照顧他。我為阿姜曼準備晚上洗澡用的水,先確保水溫適宜。我按摩他的胳膊及腿,以緩解他的疼痛。我為他煮下午茶的開水,並在他喝完茶後清洗杯子。我清洗他的長袍,並把他的其他衣物都洗得乾乾淨淨。以上所有的這些雜務都是我用正念與正智竭盡我所能完成的。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這些工作之中,彷彿我的生命取決於他的健康一般,我從未厭倦為我的老師服務,一切的服務都必須按時準備好,並以他喜歡的方式完成。出於虔誠與敬愛,我欣然承擔起照顧他一切需求的責任,就連我自己的父母也沒有受到過這麼好的待遇。
我覺得我真的很奇怪,因為我不可能花這麼多時間和精力去滿足某人的需求,這不符合我的個性。事實上,我比較喜歡把時間和精力放在自己的修行上,如果我自己的小寮房很雜亂,我又怎麼可能對別人如此細心與周到呢?雖然我對自己的生活細節並不太在意,但對於阿姜曼的高標準要求,我卻一點都不敢怠慢,不管對細節的關注會給我帶來多大的壓力與負擔,我都還是會急忙趕來緊跟在他的身邊。
我覺得我們兩人之間存在著一種特殊的宿世因緣,或許,我們早在久遠的過去前生累世的修行中就已曾結下過善緣,有過良好的互動與交集。儘管我經常看起來衣衫不整,也不善交際,但他從未放棄過我。事實上,不管別人怎樣看我,他一直對我都很好。坦白說,每當我回想起和他一起修行時他對我的照顧與善意,我都感激萬分,有時甚至會感動到流下淚水。
我越是深刻省思阿姜曼的典範與他為指導弟子所付出的心力,就越確信世上沒有人擁有如此豐厚的功德與美德。他從不為自己去追求世俗的幸福,相反的,他忍受著森林生活的艱辛,只為了能幫助弟子們減輕煩惱。身為阿姜曼的弟子,我度過了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對我來說,他是佛陀的「正法」與「戒律」的化身,是一位完全覺悟的阿羅漢,他受到了來自各個世界及領域的人類與天神的尊敬。
當柴迪琅寺的萬佛節典禮一結束,我便從清邁匆匆趕回來照顧我的老師。在此期間,他的瘧疾症狀更加嚴重了,他不斷發高燒,然後出冷汗及發冷。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他都沒有吃過任何的食物。
多年來,阿姜曼的瘧疾症狀時好時壞。有一次,他應邀前往一個山地部落的村莊主持當地的功德法會,沒想到症狀卻加劇,他在出發前就已感到身體不適,但為了幫助一位長期資助他主持功德法會的在家人,他還是忍受病痛徒步長途跋涉,翻山越嶺,旅途的勞累使他的病情惡化,高燒驟升。瘧疾的寄生蟲開始感染他的大腦,使他感到噁心與失去方向感,儘管他的身體有嚴重的疾病,可當功德法會一結束,阿姜曼又徒步返回了丹霞森林禪寺。
對於陪同他的山地部落青年來說,這一次的長途跋涉是一次難忘的旅程,他對阿姜曼不顧身體的不適及翻山越嶺的速度感到驚訝不已。當他們到達時,他向我們感歎說,即使他一輩子都在這些高山裡徒步行走,他也無法跟得上這一位被他護送且年老多病的比丘。阿姜曼毫不費力地在林間小道上行走,看起來絲毫不覺得疲憊的樣子,而這一位年輕人卻喘不過氣來,只能努力跟上他的腳步。整個經歷讓年輕人懷疑,如果阿姜曼的身體健康,那麼這一次的旅程又會是什麼樣子?但不管怎樣,阿姜曼實際上比護送他的年輕人還要更早回來了。
阿姜曼回到森林禪寺之後,他的病情繼續惡化,由於大家都擔心他的情況不妙,來自清邁的虔誠護法居士納安–達恩(Naan Daeng)便懇請阿姜曼前往清邁的麥考密克醫院接受治療,阿姜曼同意了。當時,禪寺與城市之間沒有公路相連,大家只能步行前往,我們很快便一起動身出發。阿姜曼一如既往快步走在前面,手杖敲打土地的節奏聲伴隨著他的腳步,我則在緊跟在他的身後,肩上扛著兩個缽,死命地跟上他的腳步。他忍受劇痛與不適的能力堪稱一流,雖然他病得很厲害,但他還是堅持徒步走到帕羅縣,他既沒有表現出疲憊的樣子,也沒有抱怨身體的不適。
我們終於抵達了清邁,我們先在柴迪琅寺稍作休息,然後便前往醫院。納恩居士和其他當地的在家人為阿姜曼辦理了入住麥考密克醫院的所有手續。麥考密克醫院最初是由一群基督教傳教士所創建的基督教醫院,主要是為有錢的病人提供服務,也是當時城市裡最先進的醫療機構。
柴迪琅寺的住持安排了一位專業醫師來診治阿姜曼,醫師使用了幾種能治療腦瘧疾的標準處方後,他發現效果不佳,於是他悄悄告訴住持,他已經盡力了,阿姜曼的病情恐已危及生命,他擔心隨著時間的推移,阿姜曼很可能會陷入昏迷。
當醫生一離開病房,阿姜曼便把住持叫到床邊問醫生剛剛說了些什麼,阿姜曼又告訴住持,他的時間還沒到,所以他不會死於這種病,他請大家保持冷靜,不必驚慌。阿姜曼召集大家,並向大家解釋他下一步的打算。他以內觀對自己的病情進行了徹底的觀照,他發現只有「法」的療效才能治癒他的病。然後,他指定了一個離清邁不遠的佩爾森林(Pehr Forest),住持便立即安排將他送往這座森林。
在阿姜曼離開醫院前往佩爾森林之前,我先向阿姜曼請假,趕緊徒步返回丹霞森林禪寺,並向臨時的住持阿姜普隆報告了阿姜曼的決定。當晚,阿姜普隆召集比丘們開會,詢問在座的比丘當中有誰自願在佩爾森林照顧阿姜曼,我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阿姜普隆不斷環顧四周,發現沒有其他人舉手,大家都低著頭靜靜地坐著,其他的比丘都不敢說話,因為他們太怕阿姜曼了,阿姜曼的兇狠與嚴厲訓誡可是出了名的。我看了一下坐在我旁邊的比丘Tan Taa Piak,我們在尖竹汶府的森林禪寺一起修行時便認識了。我俯身低頭輕聲鼓勵他加入我的行列,我問他是否願意和我一起去照顧阿姜曼?Tan Taa Piak 點頭表示願意,在徵得阿姜普隆的同意之後,我們相約第二天一早便出發。
早上吃過飯之後,我們便開始徒步返回清邁,一直到晚上九點才抵達,一共差不多花了十二個小時。但如果拿阿姜曼和我一起步行前往清邁的速度相比,我們在飯後的同一時間動身出發,在下午差不多5點便已抵達清邁,足足快上4個小時。而如今阿姜曼卻罹患瘧疾,問題是Tan Taa Piak雖年輕,但他在森林的小徑路上卻走得很慢,有時還得經常休息。當晚,我們兩人在清邁的柴迪琅寺過夜。
第二天一早,納恩居士開車來接我們,載我們到佩爾森林,我們在森林裡恭敬地向阿姜曼跪地頂禮他的雙足。他羸弱憔悴的樣子讓我們非常擔心,顯然,瘧疾仍在他的體內肆虐。他的體重減輕了,體力似乎也正在耗減,仿佛他的生命能量正在從他脆弱的身體裡一點一滴流失,光是起身走路便需要兩人在身旁攙扶著他,以防止他摔倒。但神奇的是,他光彩亮麗的心卻沒有因疾病而呈現出任何虛弱的跡象,他對自己日益惡化的身體狀況沒有發出任何一句怨言,他沒有呻吟,也沒有怨天尤人,他只是「身受心不受」。由於阿姜曼不屈不撓的個性,使他變成一個很容易被看護的病人,就連醫生也被他面對巨大病苦時的那種泰然自若所折服,他散發出一種溫馨與寧靜的磁場,讓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舒服與安心。
阿姜曼生病的時候,很喜歡運用「法」的療效來控制疼痛,並以此有效地治癒疾病,這種方法需要以強烈、敏銳的正念與正智來觀照審視身體的苦受,他發現一切的疼痛都是四聖諦中「苦諦」的呈現,他外表所呈現出的虛弱和疲憊與其他病人無異,但內心的正念與正智卻在他的心中升騰,他就像一名備戰的戰士,以確保再大的痛苦也不會影響他的心智。如果「法」的軍隊取得成功,病症自會減輕,健康就會恢復;然而,萬一阿姜曼輸了,那麼他將戰死在沙場上。
阿姜曼讚揚那些在痛苦來襲來時依然能保持自制的比丘,並稱他們是真正的頭陀比丘,不愧為戰士精神的代表。在危急的關鍵時刻,他們仍堅守陣地,負嵎頑抗。無論痛苦有多麼難以承受,頭陀比丘的正念與正智從不退縮或妥協,即便是面對死亡,他也能贏得勝利。阿姜曼使用的是啟發式的教學方法來提高弟子們的鬥志,無論他們是處於生病還是健康的狀態,他堅持比丘們應該要像戰士一樣戰鬥,從致命的危險中拯救自己。他特別強調在生病時要保持堅定,為的是防止禪修者受到病痛的威脅時,他們的防禦力量趨於萎靡不振。阿姜曼往往會訓斥那些表現出軟弱或絕望的患病比丘,他認為,忍耐是一個身為不負如來弟子的比丘最基本的修行。
阿姜曼在剛出家時就對疾病採取了這種不妥協的態度,他對任何疾病的最初反應都是在身體出現症狀時,將他在禪修中開發出的禪定之力與觀照洞察之力都集中在身體上,他會把這些「法」的治療力量集中在出現的疼痛和虛弱感之上,以削弱它們的作用力,逐步實現長期的治癒。他很少求助醫生和藥物來緩解症狀,在他經歷最危險的生死危機時,他對體內的疾病、發燒或疲勞等症狀的內觀審視,都是他生存與康復至關重要的因緣。對於某些疾病,尤其是他獨自在荒野山林深處時所經歷的疾病,「法藥」是他治療疾病唯一的處方。在這種時候,正念與正智日以繼夜地運作,將他的身體狀況從死亡邊緣給拉了回來。
阿姜曼從小便與慢性胃病作長期的抗爭,每次胃痛發作時,疼痛就會變得非常劇烈,以至於無法動彈,不然的話就會引起更劇烈的疼痛。他唯一的緩解方法就是禪修,運用正念與正智讓自己的心保持在當下,以此消除灼痛感。
他的胃病有時會變得非常嚴重與頑固,甚至到了幾乎危及生命的程度。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一個沒有受過禪修訓練的普通人,若僅依靠醫生和藥物,肯定會不支而病倒。同樣,如果阿姜曼只依靠外界的支持,就像他自己沒有鼻子呼吸一樣,他肯定會在偏僻的森林裡痛苦死去。相反的,他依靠呼喚「法」的治療力量,因此擺脫了死亡的魔掌。他說,一旦病症開始出現,他禪修的治療特性就會立即做出反應,開始緩解病情。因此,他對傳統的世間藥物幾乎不碰,即使到了晚年,他的生命力已逐漸衰退,他仍繼續運用法的療效來保持身體四大元素的協調。
當阿姜曼對生病的比丘講話時,他會拿自己的經歷讓弟子們當作學習的榜樣。他會說:「當身體生病,發高燒,疼痛難忍,就趕緊召喚『法』的治療力量,讓『法』來處理這些羸弱的情況。只要持之以恆,病痛自會減輕,症狀也會自行消退。」
「當你有勇氣強大自己,並以正念和正智為指導時,便能克服疾病所帶來的痛苦。這種方法能在心中打下堅實的修行基礎,不僅在生病時,就是在健康的時候都能為你提供良好的服務。正念與正智會教你理解身體、疼痛與心意識之間的因果聯繫,當你瞭解它們之間的因果關係,苦受就不會再成為困擾你的因緣。透過對疼痛的禪修而獲得的堅實的修行基礎,就會變得非常穩定,以至於在未來出現任何危急的情況,訓練有素的正念與正智自會及時跳出來出手相救,戰勝疼痛所帶來的焦慮,讓你心平氣和。當死亡迫在眉睫的時刻,你不會感到虛弱或沮喪,也不會不知所措。在成功掌握了苦諦之後,你就可以勇敢面對關於生與死的最終真諦。」
我有幸在阿姜曼於佩爾森林療養期間看護他,在那裡,我看到了更多的證據,證明阿姜曼在修行的各方面都是一位模範導師,無論是他無可指謫的行為,還是他卓越的精神品質。他的精力、耐力、勇氣、節制與超然,都是他獨一無二的特質,他的弟子們都無法媲美阿姜曼這些美德的卓越表現。他是終極的「法」戰士,無畏無懼,以至於像貪婪、瞋怒與愚痴等死敵永遠無法擾亂他的寧靜。
與阿姜曼一起生活,激起了我對「法」的極大熱情。雖然我在艱苦的條件下經歷了許多的磨難,但阿姜曼的正宗修行方法給我的修行帶來了喜樂。我對老師的敬愛和虔敬讓我對他的教導充滿了信心,我把自己的生命與幸福完全交託給他,我之所以能夠忍受每天的匱乏,那是因為我完全相信阿姜曼,他讓我深信「法」比其他的一切都更重要。有了他堅定不移的支持與指導,我才能心安理得堅持了好幾天的嚴格訓練。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願意為他無怨無悔地獻出生命。
阿姜曼認為,由於人的身體必然會經歷生老病死,因此人的一生也必然會經歷多種痛苦與折磨。他要求弟子們必須覺悟苦與磨難不一定是一回事,即便是在經歷重病的時候,一樣可以用正念與正智去深入探究苦的真諦,從而將苦轉化為一堂佛法的課程。我們有多痛苦,多取決於我們對身體的貪愛與執著的程度,而不是身體承受痛苦的嚴重程度。痛苦並不是由身體病痛的嚴重程度所造成,而是因我們對身體的依戀與執著的程度所造成。如果我們不貪愛執著身體,那麼苦受本身就不會讓我們產生煩惱。當我們清楚認識到,心對身體的抓取與執著才是主要問題之關鍵所在,那麼當身體感受到痛苦時,心就不會因此而起煩惱。苦受只是一種自然的生理現象,生起又滅去,不一定會導致個人痛苦的體驗。
阿姜曼絕不否認或排斥醫學科技對於治療疾病的功效,也從不禁止比丘去尋求此類的療法。他特別明確指出,由於身體四大元素失衡、失調所引起的疾病,比如感染、過敏及營養不良等等,都可以經由服用針對這些疾病的處方來治療,他反對的是比丘養成依賴醫生及藥物來緩解各種疾病的習慣,這種依賴的態度往往會強化垢染煩惱,削弱比丘們堅守陣地、奮力抵禦煩惱魔軍的戰鬥精神。他希望比丘們能養成獨立自主的習慣,而不是習慣性向外界尋求幫助。他所強調的戰士訓練,目的是向比丘們灌輸一種對自身內心力量的信念。他擔心,如果沒有這種態度,比丘們會變得非常害怕死亡,以至於忽略從自身尋找「法」的治癒力量。
阿姜曼不斷提醒弟子們,死亡是「生」的必然結果,一切在這個地球上出生的生物最終都會死亡,他們的身體會腐爛,直至化為自然四大元素。事實上,宇宙萬物都是無常且不斷變化,一切都必然會趨於敗壞與消滅。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那麼對這種不可避免的恐懼就是不正確的,事實上更應該害怕的是來世的重生及其接續未來的果報,並將這種擔憂當作超脫生死的動力,如果對死亡的恐懼阻礙了比丘精進禪修,那麼就必然在未來的生生世世一次又一次回頭遭受苦痛與折磨。同樣,如果沒有親身體驗過克服對劇烈疼痛的恐懼是什麼樣的感受,就很可能永遠也不會體驗到法的奇妙。死亡與轉世重生意味著將繼續背負苦的重擔,且看不到一個終點或盡頭。克服了對死亡恐懼的比丘可以逐漸減少轉世重生的次數,直至最終超脫生死輪迴。到那個時候,就不用再回來承受苦的負擔了。’
在我看護阿姜曼的過程中,有一天,一位長期護持他的喬姓女居士來看望他,並表示願意供養他一泰銖。當晚我為阿姜曼按摩雙腳時,我請阿姜曼考慮一下是否可以用喬女士的捐款購買一罐煉乳,讓他每天早上喝上一杯,以恢復體力。當時,唯一能買到的牛奶是一家名為「馬力」廠牌的甜煉乳,一罐只賣5角。
我坐著靜靜地等候他的回答,但阿姜曼卻始終一言不發,有可能他正在考慮,因為他的一舉一動,即使是在這樣的小事上,都要求符合他心中的「法」。他從不把食物或健康看得比「法」還要重要,他常說:「我是依法奉行的佛弟子,我各方面的言行都必須符合更高的標準,雖然這種標準可能會讓世俗之人感到不自在,但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我必須忠實遵守佛陀慈悲為比丘所制定的主要和次要的法則及戒規。真正的法是不受流行趨勢或多數人意見所影響或左右,『法』是完全證悟佛法真理的清淨心才有的專有權利。一般人的觀念、思想或想法都受到自身利益所玷污,往往會制定出有利於個人的標準。然而,身為一名佛法的修行者,我必須將佛陀的教誨作為指導我行為的最高指導權威,採取這種態度遠比遵循自身利益或多數人的意見安全得多。」
在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我再次開口說:「每天喝一點牛奶對老人的健康很有益處,可以幫助身體恢復活力,更迅速從疾病中恢復過來。拜託請在早上喝一杯牛奶吧。」
阿姜曼像以前一樣仍安靜地坐著,我認為他的緘默意味著他接受了我的建議。於是,第二天一早日出時,我讓一位在家居士拿著喬女士供養給阿姜曼的錢去市場買一罐煉乳,他回來之後,我把牛奶加熱,並端給阿姜曼喝。阿姜曼顯得很惱火,拒絕喝牛奶,他說牛奶通常會讓他拉肚子。但我沒有氣餒,繼續懇求他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並向他保證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一切。阿姜曼聽了我這一番話之後,終於放心了。
牛奶讓阿姜曼逐漸恢復了抵抗瘧疾所需的體力,當喬女士供養阿姜曼牛奶的錢都用完之後,納恩居士繼續供養阿姜曼煉乳,直到阿姜曼完全康復為止。從那次以後,阿姜曼就再也不喝牛奶了,他一直把牛奶當藥喝,而不是因為喜歡它的味道或渴望獲得額外的體力。
我懷著誠摯的信念與敬畏之情侍奉阿姜曼,他在艱難困苦的時刻表現出堅定的精神,當疾病肆虐攻擊他的身體時,與他在一起成為我非常重要的一門修行功課,讓我見識到精神健康無與倫比的力量。阿姜曼在生病時表現出的尊嚴與泰然自若,讓我這樣一個身體健康的人懂得了內心的力量遠比身體的力量更重要。這是一個意義重大的啟示,提醒著我們精神疾病的潛在危害遠遠大於身體上的疾病。
阿姜曼總喜歡說,人有可能一、兩年,或幾十年,甚或一輩子都保持健康,沒有身體上的疾病,找到身體健康的人並不稀奇,但是,擁有健康精神品質的人卻很稀有難得。貪、瞋、癡的疾病及其所帶來的大量傳染性精神垢染,就像一場大瘟疫,感染世界各地人們的心靈,沒有人能倖免於這種傳染力強大的負面影響。然而,佛陀及阿羅漢卻是唯一的例外,只有佛陀及阿羅漢才能徹底治癒這些慢性精神疾病,只有他們才能徹底根治心靈上的疾病。
三個月下來,我無微不至照顧著阿姜曼的一切需求,我竭盡我所能用手頭上有限的資源讓他恢復健康。當然,與老師的法之療效相比,我笨手笨腳的努力便顯得微不足道。但儘管如此,我還是不遺餘力照顧著他,而他的病情也確實逐漸好轉。每天清晨天一亮,我便為阿姜曼擦洗他的小寮房,為他準備袈裟,為他擺好吃飯用的缽。由於他的身體不適,無法長途跋涉往返於森林與村子之間,因此我們其他人都把自己缽裡最好的食物分給他吃,此外,我每天還會給他多加一杯熱煉乳。吃過飯之後,我把阿姜曼的缽洗乾淨,放在太陽底下給徹底曬乾,然後再放回他小寮房的原處。之後,我打掃了外屋的廁所,清掃了小寮房周圍的地面。
下午,我給阿姜曼端來一杯熱茶,並再次清掃路上的落葉。我燒了一壺水,把熱水和他洗澡用的冷水混合在一起,然後,我用手掌和手指在他虛弱的身體上用溫水擦拭。每天晚上,我都會不厭其煩地為他進行全身按摩。黃昏時分,我會走到他的小寮房,對著他躺在薄草席上的身體開始按摩他的四肢。阿姜曼教我如何用手輕輕捏他的胳膊和腿,上下移動每個肢體,然後將力道轉移至他的軀幹,揉捏他的背部。我小心翼翼,不敢用力過猛,生怕一不小心弄傷了他。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只剩下皮包骨了,而且疼痛難忍。
阿姜曼發現這種按摩很有助於他恢復體力,緩解他日漸衰弱的身體不適。於是,在他從瘧疾中恢復過來的整整三個月裡,我每天晚上都要在他的腿和胳膊上揉捏幾個小時。終於,阿姜曼的身體康復了,我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雖然照顧阿姜曼給我帶來了身體上不小的壓力,但我的內心卻是平靜且喜樂。身體上的辛苦不過是鍛練的一部分,我甘之如飴,疲憊與饑餓從未帶給我困擾。我把整個經歷看作是一次極其珍貴的佛法課程,我沉浸並樂在其中,以至於忘記了時間。除了日夜陪伴在他的身邊,我再也不想去別的地方,他的存在就是我一生都在尋找的寶藏,他的完美和無懈可擊的舉止彷彿磁鐵一般吸引著我。
佛法的無上真諦不是有錢人及名人可以買得到的權利或特權,只有在佛法中得到淨化的人才能領悟這一項真諦。這種人的內心財富已超越了世間可能積累的任何財富。若按照世俗的角度與標準,阿姜曼生活在極端的困乏中,他身無長物,清貧簡樸,沒有任何值錢的財產。但,他擁有的是「法財」[ 法財:信、施、戒、聞、慧、慚、愧]。就精神財富而言,他在我們這個時代是無與倫比的。他是個知名的聖僧,他有很多追隨他的弟子,但他很少能在一天中吃飽飯。和他一起生活非常艱難,因為基本必需品總是不足。只要我和阿姜曼在一起,就從沒見他吃過高級的食物。他喜歡住在荒野森林中,比如山洞裡、懸崖下、火葬場和其他偏僻的地方,在這些地方根本無法奢侈享受營養豐富的飲食。他寧願避開城鎮等繁華的商業中心,因為彼處的社會活動和繁華的生活方式完全不適合保持平靜和超越生死輪迴的修行。
阿姜曼自己選擇了一種匱乏的清貧生活,他住的地方甚至連日常使用的簡單必需品都很稀缺,且很難購買得到。平時養尊處優的在家人可能會覺得這樣的環境很難忍受,但阿姜曼卻自願接受了這樣的生活方式,為的是達到證悟的目的。他為「法」而活,並接受了與修行有關的不便與艱辛。對於在他指導下修行的比丘來說,這些艱苦的生活條件與環境也是具有挑戰性的修行訓練場,比丘們不得不強迫自己以這種方式生活,因為這樣的生活條件自然有違一般人的生活方式。
阿姜曼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荒野山林度過,這些隱蔽的地方與村莊相隔一天以上的路程,在這些地方他可以很容易將佛教的教義付諸實踐。我和他住在一起的時候,經常只吃白米飯,不添加任何其他的菜,我一次也沒吃過烤魚。但阿姜曼總是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無論我們在哪裡,都是最合適的地方,因為我們在「法」中茁壯。他的態度很清楚地表現出佛、法、僧無時無刻都始終與他同在,與他的無上覺悟已融為一體。因此,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感到心滿意足。
阿姜曼教導他的弟子們,在努力建立堅實的修行基礎時,要將身心置於危險之中,他們必須有隨時為「法」犧牲生命的意願。每個人生來本就必須死去,這本就是世界不變的定律,妄圖逆天而行猶如夸父追日,完全毫無意義。否認宇宙的自然規律,便無法體驗到法的果實。阿姜曼希望修行的比丘在面對死亡時能堅定勇敢,他堅持讓他的弟子們住在與世隔絕且毒蛇猛獸經常出沒的荒野山林區,以便讓他們自己發掘出禪修的解脫力量。
跟隨阿姜曼修行迫使我們做好一切的準備,包括死亡的前景,因為在我們修行的各個地方都隱藏或埋伏著危險。但教訓是很清楚的,當一個比丘生活在一個食物有限、基本必需品匱乏的可怕地方時,他的心便時刻會受到正念的控制,由於強烈的正念覺知,往往能比預期更快地達到禪定。阿姜曼深信,在逆境和艱苦環境中修行的比丘,在禪修方面的進步會超出他們的預期。
有一天,我在丹霞森林禪寺旁邊樹下的一條小路上經行時,聽到一位婦女在我身後的田野裡邊走邊唱,她很明顯帶著泰國東北的口音,用優美的嗓音深情地唱著一首歌,歌聲優美,情感熾烈,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她用高亢且哀怨的歌聲唱出的歌詞,聽起來宛若是她對痛苦人生的一種哀歎,這些歌詞傳達出佛陀教誨的法味,促使我對人類生存的悲慘現實進行了深刻地反思與觀照。雖然她的歌聲是發自內心的原始情感,並沒有經過太多的思考,但我還是將聆聽的注意力轉向內心,與心中的法相通。她的歌聲與我的內在的覺知產生了共鳴,直至突然間,當我靜靜地站在禪修的路徑上時,我體驗到了一種深刻的內觀,使我的覺知迅速彙聚到一個中心點,墜入禪定的最底層,體驗到一種無法以言語形容的純粹覺知。
那位女士唱的歌詞道盡了一切,歌詞如下:
「身與心的苦吞噬了我的思緒及情感,苦將我緊緊束縛住,讓我無處可逃。
忍受著人世間的苦難,我在痛苦與悲傷中生老病死。身心的苦吞噬了我的思緒及情感。
痛苦與苦難淹沒了我孤獨的心。」
僅僅聽到這些內容,我的思緒便凝聚在一起,進入了一種純粹覺知的狀態。這一非凡的經歷顯示「法」就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我們只需以正念及正智便能發現苦諦及苦集諦。只要認識到這一潛能並付諸行動,我們便能把世界的景象和聲音當作教材,就像把一首淒美的人生悲歌轉化為心中「法」的交響樂。
「身心的苦」指是什麼意思呢?女人一旦結婚,就得一直忙碌。她的身體不停地工作,她的丈夫需要她的關注,並希望得到她的服務,因此她肩負著這個重擔;她很快就會生兒育女,孩子們以各自的方式加重了她的負擔。每天都有日常工作要做,每日家中都有嘴巴要餵。她在田裡犁地、播種、收割、篩米,一切都得在烈日下完成。她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養活家人,比如做飯、炒菜、蒸煮碎肉與發酵魚醬等,她手工製作掃帚及籃子,她縫製枕頭和床墊,填充棉絮。她為冬天編織羊毛衣服,並常年縫補破舊的衣服。她還得照顧與贍養年邁的父母及公婆。她對精神生活的興趣已被日常的勞務所淹沒,然後,當她有幾個小時的獨處時間時,她便會唱起她那平淡的歌曲來釋放壓抑的情感與壓力。
聽著這首縈繞心頭的身苦與心苦[1] 的歌聲,智慧的啟發油然而生,我讓歌聲與歌詞在我心中產生共鳴,我思惟著它們對長期受困於苦的人們的意義何在,我對眾生的困境深感到悲憫,因為我已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苦,所以我可以觀照出那些仍被困在苦與顛倒妄想世界中的人們,並體驗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慈悲。
此時,我已修練到一定的程度與境界,已開始領悟心的妄念本質和顛倒錯誤的思惟方式。於是,我心中的執著與執念開始鬆動,這讓我產生一種很奇妙的幸福感與自由感。只有當我清楚認識到自己苦的原因,我才能開始覺知其他人心中存在著多少的苦與迷惑,當我用智慧之光照亮了自己的無明之後,我便可以從更高的理解維度來看待他人的苦,我清楚看到了滅「苦」及滅「苦因」的方法,而其他人卻看不到,或者對它的存在不感興趣。一想到這種可悲的情況,我的內心不禁油然生起了強烈的悲憫之情。
在佛陀時代,一些長老證得阿羅漢果之後,便吟誦著他們自己的詩偈以表達出他們證得解脫的心情與心得。據我所知,他們多半於用旋律優美的sarabhañña[ sarabhañña是一種以巴利語吟唱經文的方式,比如上座部佛教國家的比丘便以此吟誦paritta (護衛偈) 的短篇佛經,主要流行於泰國、緬甸和斯里蘭卡等南傳上座部佛教國家。]來吟誦偈語。當佛陀的弟子二十億耳尊者(Soṇa Kuṭikaṇṇa)獲得解脫時,他向佛陀講述了他的證悟過程與心得,並以梵唄音調吟誦了他證悟解脫的偈頌。佛陀聽後,便稱讚他的吟誦音調很悅耳動聽。
即使是今天,我們泰國人也喜歡用 sarabhañña 的方式誦讀佛經。我自己就很喜歡聽這樣吟誦《Sahassanaya偈語》[ 根據泰國佛教傳統,Sahassanaya Verses是一組節錄自《法集論》(Dhammapada Atthakathā)的經文,通常被認為包含了關於禪修修行的重要教導。這些經文被視為是佛陀對弟子們講授禪修修行的重要指導,涉及了關於「數息」、「念住」等禪修技法的教導。]。Sarabhañña 吟誦實際上是一種吟唱的方式,而其中的歌詞則按照既定的節奏與旋律進行,將佛法搭配上音樂的緣起是源自於三十三天諸神之王帝釋因陀羅御前的一位名叫般遮翼(Pañcasikha)的音樂神乾踏婆,祂的才華洋溢出眾,是天界樂師中的佼佼者,當這位天神坐在佛陀居住的洞穴前等待佛陀願意接見祂時,般遮翼便拿出天界的樂器琵琶開始彈奏,祂彈唱出一首充滿歡快浪漫的歌曲,內容歌頌祂對其天女戀人忠誠的愛,而祂又將歌詞中祂對天女的愛比擬成菩薩追求無上菩提時的愛。當般遮翼唱完之後,佛陀很稱讚祂的藝術才華,讚說祂竟能將自己的聲音與樂器上的琴弦搭配得那麼協調[ 參見《長阿含經》、《中阿含經》第134經、《雜寶藏經》、巴利語佛經《長部》第21經《Sakkapañhasuttaṃ》等諸多經文]。
在古印度的佛陀時代,有一些比丘在聆聽一群女奴打井水時唱的歡快歌曲而獲證阿羅漢果,她們的歌聲與節奏具有一種令人著迷的特質,能將聽眾的注意力直接吸引到聲音本身的內在屬性上,而與演唱者或外部的環境無關。
今天吟誦的許多巴利語偈頌詩句,自佛陀時代起便已廣為流傳,古往今來,無論是在家的修行者或是已證悟的比丘,都經常吟誦這些經文。誦讀與古人相同的經文,能將我們與佛陀教誨的雋永品質聯結在一起。將吟誦巴利語經文作為日常的練習功課,可讓吟誦者專注於吟誦的韻律模式,同時發出令人精神振奮的聲音,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與心靈產生共鳴,進而促使禪修成功。吟誦經文可以培養心智、集中注意力、增強智慧,並有助於使心靈立足於當下,保持正念與正知。
在追隨阿姜曼的整個修行期間,我的禪修在他的實際指導下進展得很順利。隨著我對禪定掌握度的提高,我經常體驗到禪相在心中出現。禪相是禪修中產生的內在影像,它可以是以光、色或任何形象的形式出現,看起來就像以肉眼看到外在真實影像一般真實。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積極接觸這些幻象並試圖理解它們,還是乾脆置之不理,於是我向阿姜曼請益。阿姜曼很直接地警告我,他說如果禪相的出現只是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那我就應該忽略它們;但如果我的目的是想瞭解這些經歷的背後含義,那麼我就應該直接去詢問禪相,然後等待禪相對我揭示其箇中意義。我問他,這些影像是否代表了某種真實的東西?或某種值得信賴的東西?他回答說,影象本身不應該被認為是真實或可信的東西,但經驗熟練的禪修者可以謹慎地將其當作探究智慧的一種工具。
當我的心達到平靜及專注的統一狀態時,出現的影像通常與某種形式的身體體驗有關。比如,有一次我在靜坐禪修,我的正前方出現一個無底深淵的禪相,突然間,我的身體一歪斜,頭朝下掉進了黑暗的深淵。當我急速向下墜落、瀕臨死亡之際,我為最後的撞擊做好了準備,並準備與肉體分離。然後,在自由落體下墜片刻之後,影像又突然消失了,就像它出現時一樣的突然。還有一次又出現一個禪相,影像中我看見我身體的軀幹開始膨脹,像吹氣球一樣漲到非常巨大的尺寸,就像一個巨大的水箱那麼寬,我感覺我的身體彷彿要爆裂一樣,身體的各個部分將要散落到四面八方各處。
在經歷過許多類似的禪相之後,我再次向阿姜曼說出我的擔憂,並請教他如何看待這些禪相。他說,雖然這些禪相似乎出現在我禪境中視野的前方,令我不得不看到它們,但實際上它們都是從我的大腦中產生,這些影像只不過是一種幻象。阿姜曼教我將注意力轉向內心,從源頭上去接觸身體的影像,然後用這種敏銳的內心焦點去探究由心所創造出的身體影像。
言歸正傳,阿姜曼勸我不要再去追逐禪修中產生的影像。禪修中感知到的影像只是一種心理現象,本身並沒有內在的力量,這些禪相並不比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景象有意義,儘管它們不像真實物理世界中有形的物質那樣堅固與具體,但仍被視為與認識它們的覺知分離。因此,他堅持讓我扭轉注意力的方向,停止心識向外流動攀緣,而是將其轉向於內在,與心識的源頭本身聯繫起來。他告誡我說,所有的禪相都是不真實且不可靠。相信這些禪相會破壞禪修者的心智穩定,並威脅其平衡,且危及其理智。至少,它們會讓禪修者偏離佛陀教導的解脫目標。唯一處理它們的安全方法就是將禪相帶入內心,在那裡進行探究觀照。
有了阿姜曼的指導,我在心中已建立起正確的「念身」,並將其與觀智的善巧相結合,更加精進觀照身體。從禪定中出定之後,我感覺平靜且專注,首先將注意力集中在右手拇指指甲的假想影像之上,然後是食指指甲、中指指甲、無名指指甲,最後是小指指甲。回到拇指,我仔細觀察了它的結構,確定了它的關節,然後觀想將關節逐一切斷,直至手掌。然後,食指和中指的關節也被砍掉,接著是最後兩個手指。當每隻手的五個關節都被切斷之後,就只剩下想像中沾滿鮮血的殘肢。我有條不紊地將注意力從手掌集中到手腕,觀想在手腕與手掌的交界處砍斷雙手。接著是前臂中段,我觀想砍斷了肌肉和骨頭,只留下一截殘肢。接下來是我的肘部,觀想每一個關節都被切斷。當我觀想肢解肩膀時,兩隻手臂的圖像已經與軀幹分離。
我的心意識掃描了整個身體的框架,觀想將下半身從腳趾切到臀部,將軀幹從臀部切到肩膀,直到只剩下頭部和頸部完好無損。在我的腦海中,我觀想把右眼球從眼窩中給拉出來,然後是左眼球。我觀想扯掉了右邊的鼻子,再來是左邊的鼻子;接著是上嘴唇,然後是下嘴唇;右耳,然後是左耳。我觀想切除兩邊臉頰後,我觀想又拔掉了上下牙齒,只留下一張凹陷的骷髏臉,上面滿是碎肉和皮膚。脖子被從下顎處切斷,露出一個破爛不堪的頭骨,頭骨從眉心處裂開,露出大腦的軟組織。然後,這些部分與其他被割斷的身體部分匯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骨肉。
我進一步探究觀照這一堆物質,對諸法萬物的三個基本特質進行了觀照與體悟:無常(anicca)、苦(dukkha)及無我(anattā)。佛陀建議我們清楚地理解、領悟與洞察身體中的一切是如何變化;對身體的任何體驗都不會帶來完全且持久的快樂;以及在身體中絕對找不到一個永恆不變、固定、獨立的自我。以正念和清晰的洞察力進行觀照與省思,可以減少身體對心的控制,讓心意識的微妙覺知更加專注與清晰。清晰度的提高伴隨著領悟力的增強,而強大的專注力則賦予智慧深入挖掘探究的能力,從而根除頑固的心理垢染煩惱。清除這些垢染煩惱之後,定力便會更加深入。
這種層次的「念身」對禪修者而言是一項艱巨的挑戰,修行時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在觀照過程中保持全神貫注,不被干擾。一旦確立了這種高度專注的狀態,心就會跟隨一系列不斷變化的禪相,有條不紊地追蹤人體肢解的每一個連續階段。這種觀禪,若能持之以恆練習,就會增強念力與定力,之後便自然而然能進入令人驚歎且全然統一的安止定(appanā samādhi)神秘體驗。
阿姜曼將「定」與「慧」比作鳥之雙翼及車之兩輪,彼此間必須保持適當的平衡,才能使心超越貪、瞋、癡,從苦中解脫出來。禪定的專注覺知可支援觀照、審視和探究等洞察力的修持,而從這些修持中獲得的洞察觀照慧力則可以促進定力的提升,猶如鳥之雙翼一般,每一項都是通往覺悟解脫之路的關鍵因緣。在觀照智慧修行能深入苦之根源之前,一定要具備禪定的平靜、專注和清明的心,只有當觀照洞察力在這個深層的層次上獲得清晰的領悟時,心的垢染煩惱及顛倒妄想才能被揭露及去除。簡言之,「定」的覺知先挖掘出無明之樹的根,而「慧」則將其連根拔除。
阿姜曼傳授的是自佛陀時代以來代代相傳的成熟完善的禪修方法,他是公認的精通佛陀各方面教義的大師,而且一心一意追求修行,以臻心靈的解脫。他還敏銳地覺察到,眾生的性情與能力千差萬別,他明白在「定」與「慧」的修行,只傳授一種禪修方法是很不明智的。由於每一個人的心智能力各不相同,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從單一的教學方法中受益,因為阿姜曼大師憑直觀知道每一個學生需要聽的是什麼,所以他會根據個人具體的需要去調整教學的重點,並特別強調最適合每一個禪修者的禪修主題。
阿姜曼住在清邁的山林時,當地的山地部落居民經常在傍晚的時候前來聆聽他的開示,大家聞法之後都法喜充滿。晚間,阿姜曼向來自不同天界的天神開示佛法,並親切地解答祂們的各種問題,附近的地居天天神都聽說過阿姜曼,有好幾次的夜晚,成千上萬的天神聚集在山上聆聽他的教誨,若從遠處望去,當地的居民看到山頂上閃耀著奇異的光芒,這種光芒會逐漸增強,直至將整座山都給照亮,顯得閃閃發光,燦爛奪目。村民們很不解,到底是因阿姜曼的禪修力量產生了光芒?還是他當晚點燃了一盞特別明亮的燈籠?
每當類似的事情發生之後,第二天清晨,村民們都會在阿姜曼托缽經過村子接受齋飯供養時向他詢問其中的因緣,村民問他是不是有一盞特別的燈籠,可以照亮整座山?阿姜曼只笑而不答,卻從不透露發光背後的真正原因。
阿姜曼的神通廣大,他的超感知能力非常敏銳,他能感知到來自不同的天界各式各樣的天神,這些天神的存在就像森林裡的野生動物及禪寺裡的比丘一樣,都是他日常經驗中很尋常的一部分,他也完全瞭解這些天神出生在天界的因緣,他解釋說,一個生命之所以會投生到某個特定的境界,都是因為他的前生累世造了某一種的業力,當因緣成熟時,使他投生到那一個境界中。一般來說,未來投生趣向的品質優劣好壞取決於此人此生行為的道德品質(戒德)以及在禪修過程中達到的「定」與「慧」的水準而定。因此,如果此人在這一生中累積了足夠的功德善業,他在來生便有資格轉生到天界。此外,這些功德福業的持久力量還可以使此人在更久遠以後的未來際若再轉生到人間時,有可能有幸遇到一位福慧圓滿的大善知識。
然而,那些一生都把時間與精力耗費在爭權奪利及醬染於名利紅塵的人,都將面臨滑向低級惡道的危險,無論他們生前如何努力獲得世俗的成功與名利,到死的時候,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他們所有的世俗成就都將蕩然無存,唯一不會在死後消失的成就是他們生前的善惡行為及其未來的善惡果報。今生所作所為的善惡業都將延續到來世,甚至更久遠的生生世世。若播下好的種子,現在及將來都會收穫喜悅幸福的果實;而播下壞的種子,現在與將來只會收穫不愉快的苦果。基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正見,許多虔誠的佛教徒終其一生都在盡可能積極地行善積德,目的是為了積累大量的功德善業,作為對未來有利轉生的投資,比如,虔誠的供養者奉獻出他們的金錢、時間與精力,為佛教寺院建造大廳及僧舍寮房,但實際上,這些施主都是在為他們自己打造一座天界的天宮,一座在他們死後於天界等著他們享用居住的華屋。
阿姜曼能與來自不同世界的非人溝通交流,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令我非常著迷。我從小就聽說過天神、龍神、夜叉及羅剎等天龍八部的故事,也曾聽說過真正修行有成的比丘如何以某種神秘的方式與這些異世界的生命交流。身為一名年輕的比丘,我從老師那裡瞭解到有情存在的三十一種法界,在佛教的世界觀,宇宙中不僅有人類和動物這樣的有形生命,還有各種肉眼看不見的天界生命,祂們被稱之為天人或天神(devas),但我卻不知該如何看到或與這些領域中的任何一個眾生溝通與交流。
眾所周知,阿姜曼是鬼魂、魔、天神、梵天、夜叉及龍神等天龍八部的專家,雖然他很少談及自己的專業知識,但他最擅長的是與一切類別的生靈直接交流,這些生靈居住在普通人感知範圍之外的非物質領域。阿姜曼每天都與高層次的空居天界和與人間較近的低層次地居天的生靈、地界的精靈、甚至是地獄裡受苦的眾生保持聯繫,這些都是人類的肉眼看不見、耳朵聽不到的非人眾生,但他卻可以經由天眼通及天耳通等超感官知覺清楚得知。
生性大膽的我實在忍不住向阿姜曼詢問了他在天界的經歷,雖然我很清楚他一定會把我罵一頓,但我還是決定不計後果,一定要問個明白。某一天的晚上,當我為他按摩四肢時,我鼓足勇氣提出了我的問題,儘管我對他的回答仍心存疑惑。但在我開口之前,就在我考慮如何措辭時,阿姜曼突然喊了我的名字,他說:「賈!如果你有問題要問,就問吧!你現在已經糊塗到無法思考了!你自己知道嗎?」
儘管當時的我感到強烈的恐懼,但我還是脫口而出:「天神到底長得什麼樣?祂們的聲音又是什麼樣子?我該怎樣才能看見祂們?」
阿姜曼似乎有些不悅,他回答說:「這都不關你的事!你總是問這些很無聊的問題。忘掉天神和祂們的外表吧。你的問題就存在於你自己的內心與思想中,與天神及非人都無關。看看你自己的外表吧!用智慧觀照審視構成你身體外殼的頭髮、指甲、牙齒和皮膚,看清它們的真面目。佛陀在證得無上正等正覺之前,都一直在審視、探究及觀照自己,之後才將注意力轉向教導人類及天神。但是,你現在已經迷戀上周圍世界看得見的裝飾,儘管你還是太盲目,不知道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你要小心還沒睜開眼睛,就把眼睛給弄壞了!」
就在那一刻,我由衷向阿姜曼的高超智慧頂禮致敬。
他繼續告誡我,要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禪修之上,只有這樣,「法」的全部可能性才會在我的面前一覽無遺地展現。之後,一切便皆有可能。為了說明這些可能性,他講述了他在北方荒野山林深處生活時結識過一位有大神通比丘的往事,他說只要那個比丘願意,他可以憑空消失;他可以像鳥兒一樣在空中飛來飛去,穿梭自在無礙;他也可以潛入地底,就像潛入水中一樣;他還可以在水上行走,就像在陸地上一樣輕鬆平穩;他也可以穿牆透壁及高山,彷彿它們根本不存在一樣。這個有大神通的比丘的戒德及禪定力量非常高、非常深,以至於他掌握了操控物理界地、水、火、風等四大元素的超能力。然而,這個有大神通的比丘在生前及死後都孤獨且低調地生活在荒野山林中,從未公開展示過這些不可思議的超自然神通力量。
阿姜曼注意到我的眼睛在他說話時閃爍著驚奇的光芒,他很快提醒我不要加入盲人的行列,浪費生命在他們不知道及看不見的事物中尋求快樂。相反的,他敦促我應全神貫注於自己生而為人的潛能。阿姜曼強調說,宇宙中所有存在的形式,唯有人道最適合修行,因為人世間提供了可以滅處苦諦及苦集諦的最佳機緣。
在我提出關於天神的問題後不久,阿姜曼召集了僧團,進行了一場開示,他在講座中敦促比丘們應更加勤奮修行。他說:「為什麼其他禪修者能培養平靜與專注,而你們卻不能?你們的身心與他們基本無異,只是態度和精進不同而已。你們必須明白,無論目標看起來多麼艱巨,只要你們願意付出必要的精進,就有可能實現目標。請想一下人身難得的重要性,在五趣或六道輪迴中,唯有人道才是真正有可能在佛陀的解脫道路上取得成功的存在,這是因為我們有能力可以觀照且洞察出人類生存的痛苦與困難,並利用這些洞察觀照力來滅處苦的根本因緣。因此,要學會忍受困難,並將這種經歷作為實現真諦的動力。不要讓這個千載難逢的機緣從你們的手中溜走。來訪見我的天神們都過著安逸舒適的幸福生活,祂們根本沒有必要渴望擺脫苦,他們往往沉浸在自己的自滿情緒中。可我們人類並沒有這種奢望,人類的生命不能讓我們自滿。你們對挑戰的緊迫感和熱情到底在哪裡?浪費人類生命賦予你們難得的解脫機會,必將使你面對死魔與地獄之門。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們!」
「在鍛練與修行中,對禪定修習的軟弱與退步的恐懼可以激發熱情與決心,這些態度一旦被喚醒,就必須孜孜不倦堅持下去。即便有最美好的願望,人的一生也充滿了痛苦及不確定性。如果任由固有的心理習性根深蒂固冥頑不化,一旦你們最初的熱情與決心失去動力時,就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後果。出於同樣的原因,你們有可能以極大的熱情與決心開始修行,但後來卻敷衍了事,沒有什麼成果。」
「在這種情況下,死亡便等同於未來可能遭受無盡的折磨。如果你浪費了這次稀有難得的解脫機緣,當死魔現身時,你們會作何感想?當地獄裡的鬼卒像對待一隻瘦弱的流浪狗一樣扔給你殘羹剩飯時,你們又會作何感想?趕緊看清危險,鼓起勇氣,在戰鬥中站穩腳跟。無論你們在與內心污穢的力量鬥爭時取得了怎樣的勝利,都必須寸步不讓、不妥協。你們對『法』的承諾與熱情必須得到保護,決不容許退縮。」
當我坐在現場聆聽阿姜曼大師鏗鏘有力的開示時,我的心在顫抖。
阿姜曼運用他非常敏銳的超感知他心通,確保他的弟子們不會胡思亂想或肆意妄為。他斥責了許多不注意自己思想與行為的比丘。陳潘就是這樣一個例子,他以前是Suan Gulap拳擊營的一個很著名的拳擊手,後來他為了剃度出家,放棄了自己的職業,跟隨阿姜孔瑪從烏汶叻差他尼府的家中來到尖竹汶府,在森林禪寺開始了修行的生涯。在阿姜孔瑪的指導下,他對森林禪修產生了堅定的信心,他瞭解到阿姜曼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禪修大師,聲名遠播,因此他最終前往北部尋找阿姜曼暫居的地方。
他一時大意在雙肩包裡留下了一些他出家前當拳擊手時擺出各種拳擊姿勢的照片,他帶著這些照片,從曼谷前往清邁,在阿姜曼居住的山林尋找他。最後,他來到了丹霞森林禪寺,並向阿姜曼跪下,額頭觸地頂禮致意,並解釋了他來此的原因。阿姜曼收他為弟子,並成為他的阿闍黎。
阿姜曼當晚一定以神通觀察過這一位新來的比丘。第二天一早,當所有的比丘都聚集在一起準備走入村莊托缽行乞化緣時,他直接問新來的比丘:「你說你來這裡是為了學習佛法。那你昨晚為什麼表現得如此可怕?我正靜坐禪修,你就出現在我的面前,開始空拳練習,像個拳擊手一樣對著我周圍的空氣拳打腳踢。好在,你沒有傷害到我。你這樣的行為對於一個心懷善意的人來說是很不正常的。你到底怎麼了?快說!」
陳潘呆愣在原地,身體僵直,心跳加速,渾身顫抖。他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他沒有回答阿姜曼的詢問。這時,與他交好的一個比丘上前開口為他辯護,他告訴阿姜曼,陳潘出家之前曾是一名職業拳擊手,由於他對拳擊場上的生活感到厭倦,於是他決定剃度出家,並將畢生的精力都投入到更崇高的修行事業中。
阿姜曼發現陳潘看起來很不舒服,於是他轉移了話題,說是該去托缽了。後來,他讓一位比丘私下詢問他,但因為陳潘很怕阿姜曼,以至於語無倫次。飯後,這位比丘找到機會私下詢問另一位比丘。在對話的過程中,兩個比丘一直在尋找解決這一個難題的辦法。他們在陳潘的雙肩包裡發現了他過去當拳擊手時的照片,照片中的他面對鏡頭,舉起拳頭,似乎隨時準備出擊的樣子。他們立刻意識到了箇中的含義,應該是阿姜曼精妙的超感官覺知捕捉到了這些照片中的圖像,看完這些照片之後,他們確信這些照片就是阿姜曼訊問陳潘的原因。陳潘對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很懊悔,決定燒掉這些照片。自此之後,一切都恢復了正常,與拳擊有關的問題再也沒有出現過。
阿姜曼在佩爾森林療養瘧疾的期間,他的一位資深弟子阿姜烏昆蓮達莫,在一群社會地位很高的俗家弟子陪同下,前來向他講述吃素的好處。他們試圖就這一個問題對阿姜曼進行教育,大肆宣揚吃素食的好處,並通過對素食的讚美,暗示有智慧、有遠見的人更喜歡吃素。他們聲稱吃素的人是乾淨純潔的,而吃葷的人彷彿像是做了惡魔及妖魔鬼怪一般十惡不赦,萬沒想到,這一系列愚痴的舉動竟踩踏到了阿姜曼的神經。
我靜靜地坐在一旁,邊聽邊猜想,恐怕要不了多久,阿姜曼就會斥責他們。當這些愚痴的人嘮嘮叨叨、囉哩八唆了一陣之後,阿姜曼果然發出了嚴厲的反駁。
「好吧,翁!這就是你們想說的嗎?給我聽好了!人並不是因為吃了哪一種食物才變得更有道德,而是因為他們對吃食物(無論是蔬菜還是肉類)的真正目的反思究竟如何而定。與心不同,肉類和蔬菜本身都無法被區分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什麼是健康的,什麼是不健康的。只有佛法的各個面向才能淨化心靈。只有佛法才能教我們如何去惡修善並走向解脫。你們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你們當中有人嘗試過領悟至高無上的『法』嗎?你們認為僅僅咀嚼蔬菜就能開發心智嗎?食物到底有什麼神奇的力量?吃進去的是新鮮的,出來的卻是一堆排泄物。你當真能從中獲得純潔的心靈?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污穢變成了美德?同時,心靈也充滿了自己的排泄物,也就是貪、瞋和癡的排泄物。每一個人的心靈都被這些污穢的排泄物所污染。你們為什麼不放下對腸胃肚子的擔憂,看一看到底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呢?佛陀是人類及天神的導師,智慧超群,具有一切知智,而佛陀早已明確規定,比丘可以吃三淨肉。然而,你們似乎認為你們的智慧已超越了佛陀,你們可以比佛陀更優秀,做得比佛陀更好。」
「身為一個比丘,在家人供養我們什麼食物,我們就吃什麼食物。無論食物是好是壞,是合胃口或不合胃口,我們都應心懷感恩地接受布施,我們只是為了身體的健康和修行而食用。佛陀曾制定了幾條戒律,禁止比丘要求在家人布施他們喜歡吃的食物,比丘們應該吃一般人吃的飯菜,這其中就包含肉類。」
「你們在匆忙下結論時,似乎忘記了佛教的叛徒提婆達多曾提出與你們一樣的要求,當他試圖在僧團中製造分裂時,他向佛陀提出挑戰,要求佛陀宣佈他派下的所有比丘都必須吃素。而你們肯定也知道,當時佛陀明白拒絕了他的要求,並引用了戒律的規定,也就是比丘可以吃魚或肉,只要這些魚或肉不是來自被明令禁止食用的動物,而且他們沒有理由相信這些動物是專門為他們而宰殺,他們也沒有看見、聽見他們被宰殺。」
「如果吃素真的能開悟,那麼奶牛及水牛等一切草食性的動物一定會比我們先開悟,牠們老早就成佛做祖或修成阿羅漢了,因為牠們打從出生那一天起就只吃草。牠們從早到晚,吃進嘴裡和肚子裡都是青草,但牠們卻不能停止互相追逐,仍在草原上到處覓食。這是哪一門子的美德與修行?」
「我不是批評你們吃素,但那只是你們自己的選擇而已,對此我沒有意見。但我不贊同你詆毀吃肉的人,認為他們是十惡不赦的妖魔鬼怪,同時又因為自己吃素而自讚毀他,自以為比吃肉的人還要優越或高人一等,這種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既傲慢又莫名其妙,先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找一找,去看一看內心是否有真正的美德存在。你們應該要意識並覺知到你們還沒有達到高尚的修行境界,也尚未著手清除你們心中的貪欲、瞋恚及愚痴等顛倒妄想,而這些染污煩惱才是阻礙了你們通往解脫道路的真正障礙,所以,不要再浪費時間和精力四處奔波妄圖說服人們成為素食者。」
「我們人類是通過純潔的心念與高尚品質的行為來實現善良和美德,而不是通過我們的胃和放進胃裡的東西。我們吃什麼樣的食物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所以拜託請不要再誇大它的重要性了。只要能讓我們從早到晚活下去的食物,就是符合我們需要的。如果你們喜歡只吃素食,就請便,你們高興就好,但不要拉著別人一起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但己所欲,也不應強施於人。就我而言,我老早已牢固地樹立了『法』的原則。」
阿姜曼說完之後,阿姜烏和他的在家居士們都不出聲,他們彼此低頭相互側目,但沒有人敢反駁阿姜曼。他們很可能覺得當下被晴空劈下的一道閃電給擊中。顯然,有些人明白了阿姜曼反駁的背後道理,但仍有其他人拒絕接受他們聽到的事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