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不動手,但她的話,卻像刀。
在外婆的世界裡,女人生來就該柔順、該懂事、該退讓,我的母親還小的時候,聽不懂那些話裡的冷意,只覺得自己的媽媽總是眉頭深鎖,語氣尖銳,直到長大,她才明白,那些不是提醒,而是刺。
「妳這樣子,誰會喜歡?」
「妳知道妳很討人厭嗎!」「要不是妳,家裡也不會這麼辛苦。」
一字一句,如碎玻璃落進心裡,割出看不見的裂痕,沒有巴掌,沒有責打,但那種傷卻更深,因為言語沒有痕跡,卻會一再被回想,一再被內化,成為自我懷疑的根。
那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家裡的男孩是驕傲、是希望,而女孩只是等待被嫁出去的負擔,我的母親在那樣的氛圍下長大,學會了沉默,她懂得在餐桌上少說話,在母親怒斥時緊緊咬唇,她知道,只要不出聲,風暴就會快一點過去。
可語言的風暴沒有止境,它在每一次的冷笑、每一次的比較中延續,母親漸漸長成了一個害怕爭辯、容易自責的女人,她把眼淚藏得很好,藏在鍵盤的打字裡、藏在深夜洗衣的水聲裡。沒有人看見她的傷口,因為那傷是透明的。
而外婆老了,脾氣也慢慢收了些,她會在母親回家時問一句「吃飯了嗎?」語氣裡似乎多了一點關心,但母親的眼神卻總閃避,那不是不原諒,而是一種太久的習慣,害怕期待。
我想,外婆早已忘了自己曾經說過什麼,她會笑著對人說,自己辛苦養大了孩子們,從沒打過他們一頓,那是真的,她確實沒打過,但母親聽到這句話時,只是靜靜低下頭,笑裡有苦澀。
時間像潮水,把外婆的身影一點一點沖淡,母親卻始終無法完全放下,那些話語的殘響,成了她生命裡的一種迴音,在她責怪自己時,在她教育孩子時,在她害怕被否定的時刻,總會再度浮現。
語言,是最容易被忽視的暴力,它不流血,不留下瘀痕,卻能讓人一生都在學習「不被傷害」。
母親這一生,學會了溫柔,卻也學會了退讓,她不願再讓任何人經歷相同的痛,於是用盡全力去包容、去安撫,甚至忘了自己也需要被理解。
有人說時間會治癒一切,但有些傷,時間只是讓它長進了骨裡,在母親平靜的笑容之下,那些年外婆的惡言仍隱隱作響,提醒著人們:傷人從來不需要刀,只需要一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