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黑眼珠〉:3個另類視角,我開啟七等生門閫的3支金鑰(上)

2021/11/24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二〇二〇年十月,台灣現代主義風格作家七等生辭世;同年十二月,印刻出版最為完整的十三冊全集;隔年三月,朱賢哲執導的作家紀錄片《削瘦的靈魂》上映。上述種種興起再讀七等生風氣,而所發表的一百二十四篇小說中,尤以〈我愛黑眼珠〉(1967)為研究上不可略過的重要作品。該作不僅使七等生備受爭議、評價兩極,更使之立定創作基調,走上一條「超越他的時代」(楊照語)的孤獨道路。

究竟〈我愛黑眼珠〉有何爭議?又當今閱讀五十年前的作品對我們意義何在?能有什麼啟發?本文將從三個另類視角(問題)進行分析,分別為「愛及其關係如何構成?」、「天降的災禍助了什麼?」以及「李龍第為何沒有告訴他的伯母?」,由此引出該作主題的深層意義,或許是連作者本人都為能明察的「身體」與「自由」。筆者認為,「身體」與「自由」乃人的存在結構基礎,故主張〈我愛黑眼珠〉的關懷是超越時代限制的,作為人皆將面對的「存在」議題。
電影《削瘦的靈魂》一幕,年近八十的七等生
來源:2020台北金馬影展

作品導讀:文化部

一、麵包、香花、黑眼珠:愛及其關係如何構成?

六〇、七〇年代,有論者認為七等生作品思想腐蝕人心(劉紹銘語)、崇尚頹廢虛無(陳明福語),甚比之為不知亡國恨的商青(溫良恭語)。有心人將批評文〈商青〉與〈南海血書〉印成冊,發給全國中小學生,引起不小風波。面對批評,七等生曾在〈真確的信念——答陳明福書評〉(1976)中說明作品關心人類愛與憐憫,非能以一般男女情愛看待,然對前者的刻劃卻常因過分聚焦後者而被忽略。將「李龍第照顧妓女」比之於「聖方濟照顧痲瘋病患」的七等生,所言之愛為建立起和諧人倫關係的愛,這樣的愛如何可能?在文本中如何表現呢?

七等生在〈真確的信念〉裡給出提示,認為「李龍第乘公車時細細打量乘客,且尤其關注有著空漠雙眼、英俊面孔的蒼白工人」是一段「關心現實社會的書寫」(註1,74-75)。「空漠雙眼」恰與李龍第關愛的「黑眼珠」形成對比,眼眸作為靈魂之窗,隱喻對生命的熱情,能夠投放與映照出愛,而為李龍第渴望。然遍尋晴子(黑眼珠、愛)不得的李龍第,反倒救助一名失去愛與生命熱情的黑眼圈妓女(苦難的生命),而成為具黑眼珠者(文中反覆刻劃對女子的凝視與愛護)。在天降的災禍中,李龍第思索過去建立的曖昧信念,因豪雨洗鍊出堅定信仰,使個人提升到更高的宗教性層次(另於第二部分說明),成為如聖方濟般施予完全的愛的「人」(而非「神」,七等生認為神性必須落實在人間,常言耶穌既為神的兒子亦為人的私生子,強調神的人間性)。
《我愛黑眼珠》(一九七六年遠行版)
來源:Reamoo 分享書
那麼就七等生而言,黑眼珠隱喻的「完全的愛」是什麼樣子呢?我們能從李龍第施予妓女的麵包、香花和雨衣來推測。眾所周知〈我愛黑眼珠〉富基督教隱喻,麵包可視為肉身,是神聖愛情的人間性,而能過濾雨水的雨衣,則可解為能篩選和判斷、包覆和保護身軀的信念,以致面對豪雨能剔除其中雜質,讓純淨的水滋潤麵包。至於香花(含笑花),其花語為純潔,意味愛情的神聖性。而晴子紅傘上的茉莉花花語恰與含笑花相同,但一真一假,似乎暗示著愛情的完全與不完全。
值得一提的是,李龍第等候晴子時原先認為「香花不比麵包重要」,但後來因相信晴子就要出現而購買。暗示兩人關係多關注具體活命之事,相較之下愛情的形上意義便不那麼重要,但卻是李龍第與晴子形成關係時所相信的。兩人的差異由此可知,愛情的不完全也可以見得。

總括而論,「完全的愛」的構成條件便是「人間性」、「神聖性」與「信念」,但這三者之間如何運作?讓我們先來看李龍第與妓女對話中「天毀我們也助我們」(275)之意。

二、信仰、跳躍、榮耀之責:天降的災禍助了什麼?

在這場洪災中,天毀了許多人類習於依附的外在價值(權力和私慾),面對哀嘆失去外物及踩著他人向上攀的世人,李龍第傷感地思索:
人類的痛楚於這冷酷的自然界何所傷害呢?面對這不能抗力的自然的破壞,人類自己堅信與依持的價值如何恆在呢?他慶幸自己在往日所建立的愛昧的信念現在卻能夠具體地幫助他面對可怕的侵掠而不畏懼,要是他在那時力爭著霸佔一些權力和私慾,現在如何能夠忍受得住它們被自然的威力掃蕩而去呢?〔......〕。人的存在便是在現在中自己與環境的關係,在這樣的境況中,我能首先辨識自己,選擇自己和愛我自己嗎?這時與神同在嗎?(270-271)
毀壞是明顯且不難理解的,但這樣的災禍對李龍第和妓女有何助益?七等生曾言接觸過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哲學,筆者認為以「審美三階段」(審美、倫理、宗教)來論李龍第的提升與轉化並不為過,但必須注意的是就七等生而言,「宗教階段」中的「信仰」非齊克果意義下的基督教,而是指宗教性落實到人間,展現為人與人之間全然的「相信」。
電影《削瘦的靈魂》一幕,李龍第在洪水中沉思
來源:202台北金馬影展
洪災前的李龍第未達「倫理階段」,他僅有個人的曖昧信念,直到選擇不與逐利的避難人潮為伍並救助女子,才真正克服個人求生慾望,從「為自己而活」上升到倫理層次的「為他人而活」。有趣的是,雨衣和雨傘在文本中有著截然不同意義,李龍第之所以能穩固個人信念,是因意外流失了黑傘,讓宗教性大雨降淋(臨)全身後清晰了思緒。
其後,面對鴻溝,李龍第從「倫理階段」跳躍到了「宗教階段」。不同於早先「這時與神同在嗎?」的自問,李龍第意識到「我必須負起我做人的條件,我不是掛名來這個世界上獲取利益的,我須負起一件使我感到存在的榮耀之責任」(273),是故選擇了承擔作為妓女救贖之責,而未呼應不能再相續關係的晴子。這個「信仰之躍」依賴完全的相信,是相信眼見不著的更高層次的精神彼岸存在,而做出踏離此岸的躍空動作。李龍第是在不知道對方所思為何、怎麼看待自己、是否會利用自己的前提下,全然相信陌生女子相信自己具崇高精神、相信自己不會利用她。這表現在兩人之間的「無聲」,誠如學者凱文.巴略特(Kevin Barelett)觀察:
痲瘋病患和病中妓女對過路的人均未說過一句話,雖然情況顯示他們極需幫助,唯一正常的反應是開口求救。痲瘋病患和妓女的無話,卻導引來聖方濟與李龍第的幫助,隨後人才有了更深一層的接觸。(註2)
妓女並未呼求任何人,但李龍第卻選擇回應,且其拯救不為別的就為了這個人本身,為了她的生命。這個「無聲」的重要意義,在於消解了助人者與被助者之間不對等的權力關係,暗示唯兩方相互對等,方能開啟更深一層接觸。而這種無須言語的承諾,乃透過特殊眼眸(眼神)的意會交流,且僅只是「我看見你,我相信你」,或許這也是將「黑眼珠」喻為「完全的愛」的理由之一。由此,天所助的,便是使李龍第和妓女形成完全相信並給予對方完全的愛的關係,在關係中,李龍第轉化為名為「亞茲別」的男子,妓女則重獲新生,重拾對生命的熱情。

回顧前述問題,構成「完全的愛」的「人間性」、「神聖性」和「信念」三者如何運作?簡而言之便是,人在其「信念」強化為信仰式的「完全相信」後,「跳躍」到「宗教階段」,此時便如同耶穌,兼具人間性與神聖性,能給予「完全的愛」。換句話說,「跳躍」這項具體行動,乃「人間性」、「神聖性」和「信念」三者得以聯繫構作的關鍵,這意味著「完全」是依憑相信的抽象理念的具體落實,如耶穌行神蹟、如聖方濟照顧病患。

註記
1、七等生原著之引用,一律參印刻版全集(2020)。
2、凱文.巴略特(2013)。〈七等生早期短篇小說中的哲學、神學與文學理論〉。《台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47:七等生》,頁205-215。台南:國立台灣文學館。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13會員
42內容數
文學作品分析、童化故事創作及個人生活雜談。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