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與蒜頭雞 / 第十五章 VAGABONDER(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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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VAGABONDER(流浪) 2007/01/16

最孤獨的流浪,並非身體的抽離;並非飄雪一個人的北國街頭;並非沒有終點的遠方;並非……,而是一顆永遠不被世界理解的心。
~黃俊隆,出版、音樂工作者[1]
對我來說,每一天都像不縮不脹的大橡皮球,躲在裡面不經意地眺望什麼時,會不經意地感到蜜甜豐潤的瞬間。一感受到那飄飄然想永遠留存的甜美感覺時,我非常入迷,總是用全身去品味那種感覺。
~吉本芭娜娜[2]
你聽過「西伯利亞歇斯底里」嗎?
它是一種只有西伯利亞農夫才會得的病。好啦,這句話有語病。蒙古大戈壁的駱駝或安哥拉草原上的綿羊應該也會患這病。只是村上春樹覺得西伯利亞農夫的意象比較美吧。在這幾天的「睡前書」:《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島本跟始說,一個日出而做,日落而習的農夫,每天太陽曬著了屁股,就起床耕田,東方有東方的地平線,西方有西方的地平線,南方有南方的地平線,北方有北方的地平線,想像一下你是那個農夫,「每天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升起,通過天空中間,往西邊沈下去的時候,你體內的某個東西忽然啪一聲斷掉死去了。」我想,那應該不是活細胞這樣俗氣的玩意兒。應該是某種農夫覺得可靠的依歸,卻一天一點一滴被吃蝕掉一樣。有一天,農夫手上的鋤頭落在土地上時,他突然拋下所有的農具,開始往熟悉的西方走去,他白天走,晚上也不曾停下腳步,不吃不喝,像夸父追日一樣堅決,幾天幾夜之後,他啪一聲倒在地上。這就是「西伯利亞歇斯底里」。後來,農夫就變成土壤了,只有土壤和塞納河是真的,我們都不是歸人,而是過客。
蒜頭雞:「我又不喜歡流浪。」
YAYA頓了十秒鐘,像是意會到什麼樣神奇的靈光似地大叫:「你收到囉!?」
我沒有作聲,她的腦中應該正出現我發楞的形象。「什麼?」我問。「收到?……生日禮物嗎!?」我也(假裝)像意會到什麼樣神奇的靈光似地大叫。
「啊,哈哈。」她不好意思地害羞起來,那是我最喜歡的姿態之一。
「說溜嘴喔,妳到底送我什麼啊?」
「真的沒收到嗎?」她不死心地繼續試探。
我終於憋不住,繃緊的笑意整個啪一聲迸發出來。就在一片笑的海洋退潮後,我靜靜地說:「我很喜歡,謝謝妳從那麼遠的地方寄來的流浪者之歌。」
這流浪者之歌並非郝曼‧赫賽的《流浪者之歌》,它是自轉星球創意公司製作的《不如去流浪》特輯。
「告訴我嘛,告訴我裡面是什麼。」
她一直在挑戰與翻攪我對女孩子的「標準型」。女孩子在我心目中的「標準型」是一定要聰明,像岑綺,像昔馨,聰明的女生通常果敢、獨立,果敢、獨立的女生通常沒有慣性撒嬌或扭捏的習慣,不常撒嬌或扭捏的女孩子當然不黏膩。而我以前一直不喜歡黏膩的女生。然而,YAYA顛覆了我的stéreotype。她說她自己是麥芽糖,但她特有的黏膩即使充滿了香氣與機巧,卻又是自然不造作的香氣與機巧,她特有的黏膩是我抵抗不了,又愛不釋手的。我想,她知道我這樣在背後說她壞話時,一定會像穿著斑馬制服的美式足球裁判,丟出黃旗判我犯規,然後說:「我也很獨立好不好。」她講這話時一定是嘟著嘴的,我跟你打賭。
「首先外面是一個牛皮紙袋,收件人是蒜頭雞,流浪的城市寫著巴黎。裡面喔,有兩本以照片、文字、跟全世界的報紙裝訂成的精裝書,幾個作家跟攝影師分別造訪了巴黎、安威托、翡冷翠、香港等地,以他們的生命與生命觀點,貢獻一篇篇動人的文章。還有一些卡片,跟特別錄製的CD。『有時候,我們活得不如一個流浪漢,不如去流浪。』這是這一套書的標語。」
YAYA,我知道妳總是喜歡牽我的手的,那我們牽手一起去流浪,好嗎?
我可以接受一個人流浪,即使心空空的、飄飄悠悠的並不好受;我可以接受一個人坐地鐵,雖然我總是羨慕棕髮的白人男孩趴在心愛的人結實濃纖的大腿上,安穩地沈沈的睡著的模樣;我可以接受一個人逛delaveine(註一),雖然我總是懷念媽媽在高雄A+1二樓的STOCKTON專櫃,將大半號的牛仔褲遞給試衣間裡的我的右手,那隻手上有著細細像水波的皺紋。有一間可以確定的事兒,如果蒜頭雞媽媽在身邊,我一定不會發生過去幾個月買了三件毛衣,卻分別是XL、L、跟M號這種荒誕好笑的事情。
我可以接受一個人吃火腿起司法國麵包,雖然我總是想起YAYA和波波恰恰的沙爹牛肉飯;我可以接受一個人讀書,因為總是可以看到岑綺在我對面,用力地對付一元二次方程式的姿態;我可以接受一個人睡覺,畢竟我的床真的只容得下我一個人的身軀,所以不接受也不行。
但是我無法接受一個人進劇院。
〈像蕭士塔柯維契(註二)致敬〉由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一台鋼琴和一位女高音擔綱演出。共分成三段呈現。第一景由一把小提琴、大提琴和鋼琴合鳴;第二景加進了女高音,吟唱Alexandre Blok的詩篇;第三景中,女高音下場,另外一把小提琴和中提琴加入。
我跟Antoine去加尼葉歌劇院聽Dimanche Musicale。回想著他昨天以新橋為新基地演奏的樣貌,我想,音樂對他而言,是極其複雜的元素吧。小時候被趕鴨子上架,拉琴像是一樣折磨,一件功課,一個幼小的心靈和身體一點也不想承擔的責任。即使他熬過來了,成了一個真正著迷於音樂的狂人,十五、六、七歲的提琴、Saint Tropez的海浪和酒瓶究竟果真遠去了嗎?
加尼葉歌劇院是全世界最指標性的歌劇院之一。它被人形容為比歌劇還像歌劇。挑高的屋頂搭配挑高的彩繪玻璃,豎立的燈架發出柔和的光線,玄關、走廊、舞台與演奏廳本身都充滿濃濃的、散不去的資本氣息,觀眾席僅約兩千多席,並不寬敞,卻有一種足夠了的感覺。我們坐在三樓右側14號包廂裡的第3和第4個座位。美其名為包廂,其實角度並不好,但音樂是用耳朵與平靜的心聽聆的,這麼一想,就覺得看不到演奏者也不是太嚴重的事兒。偶爾想讀讀他們的表情,就站起來,倚著絨毛布鋪著的牆壁站著也行。
Source: Pixabay
第一景的開場十分悽厲與惆悵。尤其是大提琴。本來預期會發出沈穩與繚繞的五線譜,卻相反地拉出好幾個小節的高音,讓人毛骨悚然。第二段漸漸是比較能令人接受的音樂。熱鬧的史特拉司堡的的聖誕市集在眼前浮現。小提琴手和大提琴手在這裡高度而頻繁地玩弄技術。「你知道用手挑撥琴弦有多難嗎?要挑得好、入味更不容易。」那是Antoine在150分鐘裡唯一講過的一句話。
這樣玩弄技巧的手法,讓我想起了余秋雨寫作的方式。《借我一生》中,余秋雨描述了他的大家族與同期的人在整個新文化後期與文革時期的血淚史,看了前35頁,有現代的《紅樓夢》的味道。「有一天深夜,兩個村莊的孩子們準備一決高下,叫『打大陣』。早已花了幾天時間做弓箭,箭是偷家裡的筷子削的,上頭包棉花,再浸煤油,一點火,亂箭橫飛,喊聲震天,孩子們拿著棍棒,在喊聲中衝鋒陷陣,甚是壯觀。」
「現在想來卻很危險:點火的土箭時時可能燃著草垛,而草垛又連著房舍,」余秋雨寫道,唯一一個混在孩子與孩子中間的大人,是方子。方子在一旁拉著二胡,任憑孩子們盡情地對決,使整個過程都有詭魅的音樂作陪,他回憶:「方子不可能看不到眼前的激烈景象,卻又為什麼全然不理?這個圖像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中揮之不去;黑漆般的大地,流星般的火光,潮水般的童聲,幽靈般的男人,夜禽般的二胡……」
黑漆般的大地,流星般的火光,潮水般的童聲,幽靈般的男人,夜禽般的二胡。玩得多好的文字。多玄妙的一副景象。
旁邊包廂流出用台語發音的「妳睡著了喔?」;咳嗽聲、吸鼻子的聲響、屁股蠕動使得木椅子摩擦地毯發出的咿咿呀呀聲;礦泉水汨汨地流淌過咽喉的咕嚕咕嚕聲。
鋼琴的黑鍵與白鍵在第三個段落中的初端失去了言語的能力。靜默。放任大、小提琴細巧而嚴謹地溝通。盛為憂傷的範圍。眼淚甚至還掉不出來,就被一團重重的迷霧包圍,綁縛住了。迷霧的盡頭好像死亡本身一樣黑暗冰冷。
不禁使我想起《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情節,始跟島本是青梅竹馬,分開以後直到中年才相遇。始已經有婚姻、家庭、孩子,卻仍對島本充滿一觸即發的慾望。
這真是日本作家最愛處理小說的手法之一。渡邊純一。吉本芭娜娜。村上春樹。
有一天,始帶日本到箱根,回程時,島本突然全身僵硬、臉色蒼白、無法言語,「靠在椅背上,以奇怪的聲音呼吸著。她的眼睛完全沒有顯示任何表情。瞳孔裡面什麼也看不見。瞳孔深處好像死亡本身一樣黑暗冰冷。」始後來回憶起這段可怕與赤裸的經驗,有更寫實的心境刻劃:「在那之前,我沒有親眼看過任何人在我眼前死去。但那一次,死亡的原型就在我眼前,我想,這就是所謂死的樣子。他們說,有一天你也會來到這裡。我想,那所謂黑暗的洞穴是沒有底的。」[3]
前天讀到這個部分時,我頭皮發麻,故意看得很快,蜻蜓點水地劃過那幾行文字。但現在,這淒歷與深不見底的奏鳴,卻使我無可迴避地想起在始懷裡的島本的蒼白雙頰,使我想起村上春樹的眉毛,使我想起漂泊流浪的人生的終點。
他們說,有一天你也會來到這裡。
中段漸漸走入詭譎般輕快的步調,但因為太過詭譎而高深莫測,根本輕快不起來;結尾處十分吵雜、狂放不羈、張力與爆發力俱足,臨盡時卻又收得十足無奈與不情願。
〈當我們同在一起〉:
那時候,我們手拉著手,心連在一起。記憶很清晰。
令人戰慄的深夜中,小提琴悄悄舞動。
在那個時候,你跟我彷彿合為一體。
在那個氛圍,你使我更形美好。
夜風像小夜曲一般輕拂而過。
雙唇互相尋覓著彼方。
提琴的音符迴盪在你和我的心裡……[4]
女高音以義大利文唱出七首動人的小詩。鋼琴手Jean-Marc Bonn的指尖往返流連在琴鍵上,彈到激昂處,臉上總會露出褶褶的光彩。看著他,我的視線卻猶疑到那架鋼琴上,猶疑到昔馨家裡那架鋼琴上。她以前經常提起,但我從來未曾到過她家。生命中有些回憶並非不能承受之輕,而是啜起來淡淡的像菊花枸杞茶,像淡淡的菊花枸杞茶飄出的裊裊煙束,並不特別感覺遺憾或痛苦。
******
走在Boulevard Haussmann上,熄燈的拉法葉百貨讓人感受不到白天的萬頭鑽動、人潮擁擠。這是巴黎最昂貴的地段之一的十二區。
「對了,你覺得巴黎最適合流浪者的地方在哪裡?」我的問題像是劃過寂靜黑夜的一道閃電。很煞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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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會問很好的問題。雖然總是天外飛來一筆,」他的眉頭輕輕笑著,「你跨年去的蒙馬特高地。十八區。」聖心堂、紅磨坊、畫家村與蒙馬特墓園是十八區遊客必去之地。是的,對遊客而言。流浪者跟觀光客並非在同一個屬類。
「十八區入夜以後並不安全,移民眾多,不像十三區以你們華人為首,十二區以日本人為大宗,這一區多是北非黑人,動不動就會看到他們動手動腳,偷東西、搶東西、扒著你不放要錢的都有。但這是最真實的花都,不是?巴黎不是艾菲爾鐵塔,不是香舍麗榭大道,不是紅磨坊,而是那些黑人圍剿可憐的觀光客時的風光。每一個大城市都一定有範疇與邊緣,在範疇與邊緣的盡頭,你看得到最真實的人心,如果你認真地思考,會發覺那不是單純的險惡與暴戾。那只是一種不得不為的赤裸。」
《不如去流浪 2. homesick》特輯中,攝影師廖偉棠說:「巴黎,是一個存在過許多美麗鬼魂的城市,我曾如此想像,」在巴黎的時候,他寄情於蒙帕納斯墓園,對他而言,在墓園裡尋找波特萊爾,是最尋常又華麗的冒險,「這能勝任巴黎眾鬼之王的惡魔詩人,竟只得屈居在蒙帕納斯潦草一角,在他生前最憎恨的繼父之家族合墓中,我們唯一能夠幫他的,是在其碑前獻上能喚醒他的瘋狂詩稿,以及一張張地鐵車票,供他逃離。『你想要去哪裡?』『哪裡?哪裡都可以!只要不是此地!』」[5]
我想起有一天,灰綠色的天空中佈滿詭異的藍藍的雲,偶爾有幾隻像是落單的燕子飛過,我跟律珩在羅浮宮後方的Rue Saint-Honoré上走了很久,才找到傳說中一對母女蓋的概念店,在裡面有衛道人士嫌惡的超創意服飾、酗酒時聽的音樂、整個身子浸泡進去才可能讀得懂一點點的書籍、必須要想很久才能理解的相本、有一個袖珍的髮廊、有不像酒吧的酒吧,一棟裡面只有她們喜歡的東西的概念館。一棟只有喜歡她們的東西的人才會靜靜地拉開門把走進去的概念館。
「對我來講,這裡就是巴黎。」28歲的律珩,說話時比不說話時更令人感覺到距離。因為她語氣裡的沈穩與堅定,不像典型東方家庭的么女。長律珩十歲的大姊,是夏姿的首席設計師。一年半前離開台灣來法國前,律珩已經是《儂儂雜誌》的主筆。「我父母從小看我看得很緊,為了要出來讀書,多少個晚上鬧出的家庭革命,現在回想起來,煙硝味還是很重。他們的心態我能夠瞭解,我上面的兩個姊姊、一個哥哥,不是留英、就是留美,他們想把最小的孩子留在身邊,是人之常情,可是為什麼是我?我想活出自己的味道。我有我自己的夢,我不必冷血地把整個倫理道德拋在腦後,我不必成為穿著Prada的惡魔,因為我會創造一個比Prada更前衛的品牌。一個充滿自大的自我,又兼顧生命熱情與寬厚包容的品牌。」
我看著她金邊的細眶眼鏡發楞,想起鎨隳兩天前說過的話:「1月10日,是法國政府宣布所有商店開始大拍賣的第一天,過去的一星期,全巴黎口袋裡頭有閒錢的人都瘋了。拉法葉百貨、春天百貨、BHV、C&A擠滿了充滿慾望的身體和眼睛。ZARA一間分店裡,二十件169歐的長大衣一個下午銷售一空。這個城市瘋了。那一天下午,稀疏的太陽光絲從雲跟雲之間,施捨溫暖給蒙帕納斯墓園,和不知第幾次走在墓園中碎石子路上的我。這個世界有五大洲,同樣的地方我去過兩、三次的所在都有,蘇格蘭高地的天空之城、史特拉司堡的亞爾薩斯或法國北部的聖米歇爾山,但是印象深刻,真的會打從心裡感動,甚至流淚的,可能只有一次。其他二次的實質意義完全從空氣裡消失,我想,可能是打從心底覺得可有可無。那種小巧玲瓏的消失是怎麼樣也想不起來的那種。坐在沙特的墓前,第一次在他的墓前放空自己,亮亮的石頭壓在上面,遮掉了他的姓,像是為了藉此迴避世人對他的關愛與憐惜。我看著他的墳,想著土地裡詩人濁重的呼吸,已經在這個瘋了的城市待了兩年的我,才發現,巴黎原來在這裡。」
那麼,我的巴黎,在哪裡等我?
註一:巴黎的平價服飾店。
註二:作曲家原名為Dimitri Chostakovitch。
[1] 黃俊隆(2006)。〈巴黎‧最孤獨的流浪〉,《不如去流浪2. homesick》。頁66-67。台北:自轉星球文化創意事業有限公司。
[2] 吉本芭娜娜(2004)。〈最後之日〉,《不倫與南美》,陳寶蓮譯,頁025,臺北市:時報文化。
[3] 村上春樹(1993)。〈第十四章〉,《國境之南、太陽之西》,頁206。賴明珠譯。臺北市:時報文化。
[4] 原文為:
Nous étions ensemble
Nous étions ensemble, je m’en souviens...
La nuit frissonnait, le violon chantait...
En ce temps-là, tu étais à moi,
À chaque heure, tu m’embellissais.
Dans le délicieux bourdonnement du vent,
Nos lèvres recherchaient le baiser,
Le chant du violon, des résonances dans nos coeurs...
[5] 廖偉棠(2006)。〈巴黎‧巴黎攝魂記〉,《不如去流浪》。頁70-71。台北:自轉星球文化創意事業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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