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與蒜頭雞 / 第十三章 LE ROMANTISME(浪漫主義)

第十三章 LE ROMANTISME(浪漫主義) 2007/01/09

聽李斯特的鋼琴協奏曲,無異於將自己推向人生的另一個階段。那是非常美好的音樂。剛開始的時候,那音樂聽起來,覺得很誇張、很技巧性,說起來是漫無邊際似的音樂。不過,聽過很多遍之後,覺得好像模糊的映象逐漸具體成形起來,在意識之中慢慢變得井然有序。閉上眼睛安靜集中意識時,在音樂的聲響之中,可以看見幾個漩渦正在形成。一個漩渦形成之後,又從那個漩渦產生另外一個漩渦。而那個漩渦,又和另一個漩渦相連接。
~村上春樹,《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一天清晨,我醒來後突然福至心靈,有一個想法像在蒼穹中劃過的一道閃電:「我即是我。」這個想法至此之後永駐我心。那個早上,我第一次看到「自我」的靈光乍現,而它後來就沒有離去了。
~Jean‧Paul,德國浪漫主義詩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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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ut coucou! Bonne année!」
「Merci, bonne et heureuse année! Bonne santé aussi! 所以,為了慶祝新的一年,你請客囉?」
「我知道啦,說了算我的就是算我的,不會賴皮好嗎?」
「反正只是一杯咖啡嘛,」我心裡想,「雖然一杯咖啡四歐是有點太超過。不過難得嘛。」
「對啦,你把我拉來悠哉悠哉地喝一杯咖啡,不知道讓我少了多少收入好嗎?哈。」
「是,對不起喔。」我無奈地雙手一攤。
雙叟咖啡館的前身是一間新潮服務店,於1812年創立。1885年,店老闆在服飾店內利用空間,開闢了一隅咖啡館。昔時附庸風雅的文人Verlaine、Rimbaud和Mallarmé,由於特愛這家小店的擺飾與氣氛,於是定期在此聚會。雙叟咖啡館從此在巴黎文化圈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畢卡索、海明威、沙特、西蒙‧波娃等文豪,也都對雙叟咖啡館情有獨鍾。超現實主義與存在主義的交疊往來,讓聖哲曼大道上閃現熊熊的文化烈火。除了藝術圈和文化圈,雙叟咖啡館也是政治沙龍的發揚地之ㄧ。
「對了,上次見面都忘了問你後來去哪裡過聖誕夜。」啜了一口黑咖啡,Antoine問。
「明明是咖啡不加糖,怎麼喝還是懶洋洋。……」我正哼著羅美玲的成名曲〈愛一直閃亮〉。

「我很入境隨俗地去做彌薩。在Saint-Sulpice教堂。我聽不太懂教士的祝禱語,也沒有辦法像其他在地人那麼自然地將自己置入那麼一大片的溫暖海洋。但隨著時而莊嚴,時而輕快的聖歌,彷彿自己的心境被帶到上帝專屬的寢室,十分安靜而且平和。散場時,穿著黑色長袍的華籍教士跟我握手,說也奇怪似地竟然傳達出一種很溫和的電流……你呢?」

「我喔,24號那晚我在Avenue Victoria上,在Châtelet站附近,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啊,就在市政府前面嘛。我前幾天經過時,一大群穿著印有「法國缺血荒」字樣的橘色T恤的男女老少,踩著直排輪呼嘯著急速地通過,宣傳手法還真奇特。」

「那晚我在Avenue Victoria上,離市政府(註一)不遠的一個轉角,因為每逢佳節,都會有慈善團體出來煮東西給我們吃,暖呼呼的馬鈴薯濃湯,暖了身子也暖了心。值得一提的是,2006年的最後一天,我也在市政府前的溜冰場邊,陪伴那些以這種特別方式跨年的溜冰愛好者。一個爸爸肩頭上扛著一隔嬰孩,右手則牽著綁了兩個辮子的小女孩,愜意地在冰上遊晃。我從來沒有坐在爸爸的肩膀上過,」Antoine拿起米黃色的糖包,好奇地看著上頭身著長袍,戴著帽子對話的兩個智者,繼續說,「十來歲的黑人男孩,在明明擁擠的空間裡,以極過份的速度蛇行,從兩個身體間,扭曲著柔軟細長的身子,低頭穿過,展示著豪華的技術與精力;兩、三個躲在角落的小男生,不時拾起碎冰往遠處亂砸,直到管理人員凌厲的視線落在他們傻呼呼的臉上時,才悻悻然離去。」
為了追隨傳統,雙叟咖啡館裡的每個服務生都穿著黑襯衫與白圍裙,如果是紅酒、香檳、烈酒等酒類,會親自於顧客面前開瓶、填酒。上菜的速度很快,但服務生的臉色很菜,蒜頭雞早就習以為常。
「跟你說,我上禮拜五結束了〈浪漫主義〉的口頭報告,超高興的。」
「還好嗎?你們的切點是什麼?」
「切點不是新聞的術語嗎?你哪裡學來的詞兒啊?」
一根二十公分長的頭髮固執地黏在胸前織得很好的格子毛線衣上。原來不是只有YAYA有那麼長的頭髮。原來頭髮放任著它生長,不請理髮師修剪,真的會愈來愈長。
「你管我。快講。」
「好啦。我們先提到歷史背景,浪漫主義受過去的風潮影響很深。浪漫主義時期的藝術家、作家與詩人,都無法迴避與過往的對話與媾合。浪漫主義並非線性,而是迂迴曲折、難以理解的。浪漫時期的藝術作品的元素展示了情感的流動,不但是新古典主義的復甦,也足以解釋十八世紀時,對於古文物與人類學的興趣重新復活。[2] 例如,15歲那年,就被法國學院提名「年度作家」的維克多‧雨果,早期以古典主義的筆法撰寫悲劇,在拉馬丁的影響下,後來揚棄了古典主義,成為浪漫主義文潮的代表人物。」
「那我也來臭屁一下吧,雨果善用洗鍊的文學筆觸,嘗試同時跟市井小民與當權者對話。舉世公認的代表作是1831年的〈巴黎聖母院〉(註二)。在其後的鉅作〈悲慘世界〉中,他以當代法國為背景,特別以一般大眾為主角,刻畫了深刻的社會變遷,並真誠而仔細地描繪人們的情感,隨之奠定了他為小人物發聲的維護者形象。[3]
「嗯,過去的影響對浪漫主義而言,其實十分複雜與多面。譬如,一些崇尚貝多芬的浪漫時期音樂家,追隨他在〈命運交響曲〉的尾端或〈第九號交響曲〉中,使用的對比激盪法。貝多芬擅長的撞擊與激情,給了這些音樂家莫大的衝擊,也注定讓後世平凡如我輩,也低迴不已。華格納雖然也是貝多芬的服膺者之一,但他卻從不掩飾其對更早時期的巴哈或莫札特的喜愛。」
「講得比較獨裁一點。浪漫主義者對於過去的影響的態度,其實又愛又恨。以畫家為例,後世評論大師傑利柯的經典畫作:〈美杜莎的木筏〉(註三)時說,憑著他希望建構的典型和意涵,與對古典主義的熱愛,傑利柯自然而毫無爭議地承繼了古典畫風;然而,他也自我陶冶了現實主義的表意,也就是對於自然與移動的狂野流洩,使之成為早期法國浪漫主義畫派的先驅之一。」
靠窗的兩個中年貴婦人,點了令人垂涎的悶燻鮭魚、綠豌豆沙拉與臘腸三明治,還豪奢地開了一瓶菜單上顯示300歐元的Haut Brion皇家紅酒,看得我跟Antoine兩人目瞪口呆;角落的兩張桌子則為了一個義大利家庭,特地合併起來。拉開嗓門的義大利談話與拉開嗓門嚎咷大哭的嬰孩,讓我不禁想起Georgia曾經說,巴黎的義大利人真的多到一個無法無天的地步;右邊則坐著一對男女,胖胖的四十來歲男人,埋頭拼命吃著眼前的美食,一旁看來約莫二十出頭的女孩,卻化了大濃妝,抽著雪茄,很有韻律感地抖著腳,滿是憂傷的明眸穿過窗玻璃,落在聖哲曼廣場上啃食著麵包屑的燕子群,兩個人偶爾並不情願地對上幾句話,講得不知是羅馬尼亞話還是斯洛伐尼亞語。通常不太準確的第六感告訴我,他們正提心吊膽地共度短暫的偷情光陰,關係窒澀模糊。「哈囉,早安,是三隻小豬餐廳(註四)嗎?啊?是。今晚。兩位。兩位,什麼?不好意思?喔喔,非吸煙區。好,謝謝。」胖胖的男人的法語跟蒜頭雞一樣差強人意。
「浪漫主義起於德國,後來登陸英、法等國,最終影響了全歐。然而,每一個國家發生的形式或有不同。但整體而言,對於國族情感根源的再發現,使得音樂家將傳統音樂應用在曲風上。不論是透過詩歌、圖畫或樂曲,為了要像一道閃電般觸動他者的心靈,他們傳達出鑲嵌在個人主體性之上的精神性[4]。主體性的發覺與意識上發生的危機相扣連,嘗試在紛紛擾擾的政治與社會困局中,尋找人與世界的關係。[5] 華格納就把人類社會想像成一個交響樂團,而每一個人就像一樣樂器,有充分的自由將自己心中最深層的愛,轉換成精彩絕倫、盡善盡美的表現,同時又跟群體和諧地結合。[6]
雙叟咖啡館位於巴黎左岸的聖哲曼大道與波納巴特街(註五)交會的路衝,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注定要受到文人與政客的青睞,與來自世界各地旅客的大駕光臨。車輛跟行人一樣川流不息。不管是旅人或巴黎人,行走的速率都遠遠低於東京或台北。這是個讓人放鬆的都市。在一個難得的午後,與一個不再陌生的個體,品聞咖啡的香氣,認真地解釋村上春樹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深意,是極其珍貴的片刻。也唯有靜靜地坐在這個門邊的木製圓椅上,才足以深呼吸,冷靜地觀察眼前的風景,那是平時只把柏油路當做柏油路,是點與點的一段平凡無奇的道路時,所無法體察到的。
穿著夾克的非洲女孩,胸前與背後各承擔了一個背包,右肩上則掉落著手提包,左手勉力地拖著ELLE深紫色行李箱,粗糙的臉上卻洋溢著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般的興奮神采;拄著柺杖的男子,一蹦一跳地往目的地前進;三個無視冬天存在,仍然穿著短裙的日本女孩,提著「春天百貨」的購物袋,瞧了瞧門口的menu後,轉身嘻笑著遠去;對街一個東方男子正嚴肅地幫歐洲夫婦指點方向,我想起律珩說過,歐洲人覺得亞洲人路感很好,所以喜歡向亞洲人問路。想想也是,從聖心堂走到蒙馬特墓園都會迷路的蒜頭雞,還是常常被問:「Vous connaissez bien ce quartier?」
「這樣聽起來還蠻深入的。對你來講應該很難吧。」Antoine認真地問。
「很難。報告的前一天,我失眠了。在零失眠紀錄保持了一年有三十二天之後,我失眠了。可是,失眠的原因不是報告的內容還沒準備好,而是路易‧赫克特‧白遼士(註六)的曲目:〈極刑前的行走〉的第四章。有人分析這首曲子說,作曲家由於被愛人誤解愛情的忠誠,因而傷心欲絕,服毒自殺。無奈藥性太弱使他無法如願以償;然而,昏沈之中,他卻夢到他失手殺了心愛的女人,因而被判以極刑,並且馬上被送往刑場。押解人犯的行伍時而靜默,時而喧鬧。他死去的那一刻,對逝去愛情的所有畫面一一浮現,並且永久延續。」
「Mon dieux. C’est une analyse exceptionelle. 但你為什麼失眠?」
「報告前一晚我睡不著,不是因為還沒想清楚如何跟同學解釋這首歌,而是因為我反覆諦聽,一遍、五遍、十遍,樂曲中個人主體性的流轉與節奏的搖擺,十分令人震撼。我一直想著他的愛人到底誤解了什麼?如何誤解?這又是何其可怕的一個夢?想著想著,後來試圖睡著,數到第一千隻羊時,鬧鈴突然響了。雖然我雙眼浮腫地上台報告,不過老師和同學們隨著音樂,很快被樂曲的蜘蛛網綁縛住的那種投入,讓我覺得一切都很值得。」
註一:即Hôtel de Ville。
註二:即«Notre Dame de Paris»。
註三:即Le Radeau de la Méduse。
註四:即Aux trois petits cochons餐館,位在巴黎第二區,是一家享有盛名的法國餐廳。
註五:即Rue Bonaparte。
註六:即Louis Hector Berlioz,法國作曲家,浪漫樂派代表人物之一。
[1] 摘自〈Le Romantisme〉:
[2] “Romanticism is not linear but elusive. Elements of masterpieces of romanticism are evident in movements of sensibility, in the neoclassical revival, and in the antiquarian and anthropological interests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Howard Mumford Jones (1974), Romantic Individualism. Revolution & Romanticism, p. 228.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3] Victor Hugo (1802-1885): La création monumentale.
[4] Victor Hugo, La fonction du poète, Les Rayons et les Ombres,
[5] Le Romantisme.
[6] «Wagner envisagerait la société humaine comme un grand orchestre où chaque instrument jouerait sa propre partie avec le sentiment de sa pleine liberté, en s’ordonnant toutefois autour de motifs conducteurs pour réaliser la symphonie de l’oeuvre. L’homme communautaire est libre, parce qu’il n’a point de limites, et qu’il est indépendant grâce à l’amour.» Eric Eugène (1978), CONCILIATION DE L’UNITE ET DE LA DIVERSITE. Les idées politiques de Richard Wagner, p. 173-175. Les Publications Universitaires, 7 rue des Carmes, 75005 Pa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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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向美國前副總統高爾執行簡報。累積超過181場演講或訓練,主題涵蓋:履歷表/自傳/Cover Letter撰寫、面試技巧與職涯諮詢、社群行銷、減醣心得與體適能、咖啡等;著作散佈在《大人學》、《Cheers》、《商業週刊》、《104》等。也在 104, 1111, Yes123, Sofasoda 等擔任職涯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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