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常被書寫的日本城市,就是京都。京都的古蹟名勝秒殺觀光客的快門;歷史文化絆住了學者們的腳步;那怕是町家屋瓦上的一窩小貓、一朵花蕊,也常令作家詩人躊躇再三。從圖像旅遊書、純文學作品,到深度文化探討,儼然可以在華文界樹立一門「京都學」了。
雖然這樣的學科門類必然得不到純正京都人的認可,但作為一個推薦大家到京都遊覽的專欄,各種以介紹之名,行推坑之實的文化活動,我樂見所有不同領域的創作者,以他們獨特的視角來詮釋介紹這座城市,展現出京都的千種面相、萬種風貌。
以此城千餘年的華麗與蒼涼而言,當然值得不斷地被書寫。坊間京都叢書蔚然成觀,開創走讀京都這個系列,是就我所看過描寫或分析京都的書與文章,佐以自己的「京驗」,帶讀者先快速地瀏覽過一次各家對京都的看法,從中尋找到適合自己口味的京都書寫。也就是不負責書介的意思啦!
我第一次愛上京都這座城市,就是拜林文月的《京都一年》之賜。那是寫於林教授留學京都的年代,高中的我一邊咬著早餐的御飯糰,看林教授不厭其煩地替「壽司」二字費心註解,頗有時光飛梭、資訊爆炸的感嘆。不過幾年光陰,壽司二字不必註解,甚至「女體盛」都跑進台灣來了!
我在她字裡行間看到「一圓新台幣約等於九圓日幣」時,也不禁為此感嘆地潺然淚下,替自己的生不逢時感到悲哀!
林文月是研究六朝文學與日本古典文學的名家,在她書中所提的那些京都奈良山寺景色、各種文物展覽、傳統茶會餐會等等,如今或已不存焉,或者改頭換面成了較為親人的形式,但她為我們留下了京都風華的文字見證,證明歷時數載,京都的格調沒有低迷過,始終是那樣迷人蘊藉,不輕易張揚的。
我幾乎每一年都重讀林文月的《京都一年》,跳著章節或是順著讀,每一年都有截然不同的感受,與我每一年入京的體驗相互交映。現在京都專家滿天下,隨便上網查幾個關鍵字,多看幾篇文章,大概都能說得出一口好京都;如果倒帶至林文月的那個年代,沒有網路電腦作業系統,她游刃有餘地介紹桂離宮和修學院離宮所體現的日本枯山水庭園內涵精神;又如臨現場活潑生動描寫都舞、祗園祭等慶典的實況;從開始到結束完整地交代了傳統茶會進行的儀式規矩等等,在在證明了像她這樣的,才配得上是一個京都專家。
日本枯山水庭園。Photo source : wikipedia CC BY 3.0
那些京都經驗都是她親身體驗得來的,別人怎麼樣也仿不走,自林文月以後,很難得有這種純然的京都書寫。泰半都是要掉書袋、引經據典聊歷史談文化的。連我自己也不能例外。
畢竟,每年出版社都要再版修訂最新一期的京都旅遊指南,寫再多的京都吃喝玩買終究要被淘汰掉;我手邊沒有任何一本這種風格的京都書籍,也因為如此,我到京都若不是吃得很慘,就是不小心吃太好。
前一晚是在鴨川納涼床享用高級料理;後一日剩下煎餃炒飯雲吞湯。吃過祗園壽司、清水寺的湯豆腐;在第一旭嚐過那碗剛落地的拉麵。為了吃到一餐真正的懷石,我曾經連著三天都是靠超市打折商品度日。而且還不是買便當,是用一條炸竹筴魚配上吐司夾著吃的!
與那些世界遺產相比,一餐飯真的算不得什麼——說罷,我想起那天為了清水寺早上拜觀與夜間特別拜觀兩次加起來超過千圓日幣的門票錢,當天只吃了一顆路邊賣的豆渣包子跟試吃的兩枚生八橋。我是餓著把夜楓賞完的,可那身心泰然的福至心靈,就是吃了三嶋亭的壽喜燒也不一定能獲致!
夜間的清水寺。Photo source : Sam Ng@flickr CC BY SA 2.0
怎麼端端就講到了吃呢?這一定是書中那篇〈吃在京都〉害的。林文月懂吃,也會做吃,她在文中提到吃過各種不同的料理亭(她把現在大家耳熟能詳的料亭,一度翻譯成料理亭)、法國菜、壽喜燒等等,都是偏於奢華的享受;同時,也因為她對飲膳之道有十足的掌握,一次在東華菜館宴請日本人吃中華料理的慘痛經驗,讓她深以為憾。
我後來也去吃了一遭,鴨川旁的東華菜館——是的,我跑到京都去吃了一頭北京烤鴨。當我把鴨皮和餅皮包捲好,就像在台灣時那樣,正一口塞入鴨餅的時候,我忽然醒轉過來,從深深仰慕著林文月那個年代的幻夢中醒轉。
原來我沒有生錯時代,不再吃到林文月口中的那個皮肉相黏的失敗烤鴨,證明我所處的這個日新月異的現代,讓京都人有好烤鴨可以吃,而北京人也會有好的湯豆腐可以吃。林文月前輩走過的那個歲月,好的全留下,壞的,倒是被京都這座古城淘滌得乾淨不少!
封面圖片來源:publicdomainpictures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