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動原始碼》是2011年的科幻電影,由 Duncan Jones 導演(也是 2016《魔獸》的導演), Ben Ripley 編劇,以及 Jake Gyllenhaal 主演。這是導演繼 Moon 《2009月球漫遊》之後的第二部科幻電影,闡述某種可能超越時空的方式。而 Gyllenhaal 主演的角色 Colter Stevens,即是電影敘事裡所謂的「原始碼」(source code),或說是原始碼的轉譯者。
開發原始碼這項新科技的科學家是 Dr. Rutledge,他假設一個處在彌留狀態的意識(或說腦內程式,或是靈魂之類),可以進入其他死者的體內取代死者的意識,看見死者在死前八分鐘的世界,並且經歷死者當時的處境。所謂的原始碼,即是彌留者在進入死者意識八分鐘裡所能獲取的一切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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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ns 原本是位在阿富汗服役的軍官,因為直升機墜落重傷,成了將死未死的植物人狀態,於是讓五角大廈交由 Dr. Rutledge 做實驗。若是這個實驗成功,將是非常重大的突破,畢竟如果這短短八分鐘發生了讓一人或多人死去的事件,肯定是相當關鍵的八分鐘。而死者若剛就好就是恐怖事件的罹難者,只要能進入他的大腦,就有機會回顧與經歷他的生命終曲,並取得有利的原始碼。透過原始碼,只要有能力善加利用,即有機會找到兇手與兇器、解開謎樣事件、並且阻止未來兇手再次犯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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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動原始碼》就是建立在「關鍵搜尋死者最後八分」的思維基礎之下發展。故事開啟於一場恐怖攻擊前的八分鐘。一位中學教師 Sean Fentress 與他的女伴 Christina Warren,正處在似有似無的曖昧的關係,面對面地坐在前往芝加哥的列車上。不幸的是,兩人根本還沒開始新關係,就剛好經歷了這場恐怖的炸彈攻擊,而雙雙當場死亡。更糟糕的是,這個恐怖攻擊並非單獨事件,而是連續炸彈案的首例,犯罪者預告了未來將會有更多的死亡事件即將發生,而這也意味著還會有更多即將開始的生命故事,都將與 Sean 和 Christina 的人生一樣,來不及開花結果,就得面對即刻死亡。
在「時間只是一條單行道」的概念之下,已經發生的恐怖事件,既是已經存在的事實,便無法改變,更別說回頭。時間與前進中的火車一樣,不斷急速向前奔馳,不能回頭,也無法煞車。於是面對已經發生的災難,只能悲傷哀悼;而面對即將發生的災難,僅只能以最迫切的速度,挖掘行凶者的動機與目標,儘快阻止新的災難繼續發生。單線直行的時間充滿死亡逼近的壓迫感,而悲劇好像一直都是近在眼前且難以改變的事實。
因此,基於時間宛若直行列車的壓迫感,Dr. Rutledge 認為自己的發明最前衛也最為有價值之處,即在可以透過「原始碼」,進入過去的關鍵時刻,擷取最關鍵的資訊,以最有效精準的資訊,縮短在現實世界費時耗功的搜尋,盡其可能地加速扭轉在未來時間即將發生的新悲劇。Dr. Rutledge 的原始碼科技果然相當強大,不過他自己並不知道,包括 Stevens 一開始也不知道,這項技術還有超越八分鐘的強大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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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擔任開啟原始碼的 Stevens 並不曉得自己的意識在 Sean 腦中,處於執行任務的狀態,於是必須不斷面對他的疑惑與侷限。直到經歷生生死死好幾回,他才逐漸明瞭自己正在進行任務。對於一位植物人來說,這真是場極度消耗的挑戰,不只耗時,更是大量精神力的侵蝕與折磨。這也是為什麼 Stevens 不希望在擔任原始碼的轉譯者,而期待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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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次生死演練之後,Stevens 最終不只理解自己的處境,也整理好思緒,決定在這短短八分鐘,解決幾件事情:1. 與父親和解;2. 找到兇手,阻止犯罪;3. 幫助列車上眾人以最快樂的方式面對即將來到的死亡;4. 也與 Christina 以最快樂的方式,停留在生命最後的時刻;5. 安詳的死去,不再參與這類心力消耗且精神混亂的任務。
不過,Dr. Rutledge 食髓知味,一點也不想讓 Stevens 離開,因為像他這種任務必達且轉碼了得的不死軍官,真是個功能強大的軍事武器。但是,從倫理的觀點看來,強硬地以維生器撐持一個將死去的生命與昏迷的意識,只是為了不斷利用卑微生命的剩餘價值,著實相當殘忍,而且,也不是尊重與善待垂死身體的方式。
況且,務實的科學家 Dr. Rutledge 也實在是非常沒有想像力,單純地以為 Stevens 只要找到兇手是誰即已足夠,即堪稱完成任務。於是他才會要求指揮 Stevens 的上校 Collen Godwin 在獲得兇手資訊之後,即可將 Stevens 的任務記憶消除,準備進行下一趟原始碼任務。Dr. Rutledge 根本不可能、也不打算讓 Stevens 再次進入過去,當然也毫不關心他渴望解決的五件事;Stevens已經被Dr. Rutledge當成是個機械化物件,而非有人性之人。
不過,上校 Goodwin 理解 Stevens 的人性需求,決定冒險幫助他再度進入過去八分鐘。熟門熟路地,Stevens 就在這最後一次的短短八分鐘,先是找到兇手並且繩之,再與父親電話溝通,然後回到與 Christina 共乘的列車,以皮夾裡僅存的一百美元,購買喜劇演員為共乘旅人講述一段笑話表演一段樂子,只要能讓整個車廂溢滿歡樂與笑聲。
也就在這最開懷喜悅的時刻,就在歡笑為背景之時,Stevens 牽起 Christina 的雙手,問道:「如果你知道生命只剩不到一分鐘,想做什麼呢?」然後,不再猶豫,他們決定心靈相通地一起享受最後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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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時間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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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真是讓人感動不已。
生命剛好就凝結在最歡樂的時刻:眾人的歡笑、一車的開懷,還有兩人心心相印與熱情擁抱的煞那幸福。
此時,對於這個車廂上的每個人來說,果真是毫無二心地活在當下與享受此刻。那個時刻,不只是「當下(now-here)」,也是超越此時此刻的「無處(no-where)」,或說,已經進入神聖的異次元。
這個故事,我最喜歡的一幕即是這個片段。若是《啟動原始碼》剛好就結束在這裡,該有多好。這是個永遠都沒有分離、哭泣、痛苦、或災難的時刻,既是永恆,也是無瑕的善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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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的浪漫詩人濟慈(John Keats),曾經為一只古甕寫過一首詩,〈詠希臘古甕〉(Ode on a Grecian Urn, 1898),描述著剛好凍結在古甕上的某個時刻:悠揚的琴聲、新發的綠葉,熱戀男女即將開始的親吻,還有一場即將開始的神聖獻禮。這是個凝結的時刻,因為凝結,甕上琴聲永遠比真實的琴聲更加優美,因為凝結,甕上綠葉永遠比真實的綠葉更加青翠,也因為凝結,青春女孩永遠不老,男女愛情久顯彌堅。甕上的此時此刻,歷經了世世代代,永遠不老也永遠不變,因為藝術是永恆,永恆即在藝術裡。用濟慈自己的話來說的話,就是「美即是真,真即是美(Truth is beauty, beauty truth.)」。此時,生死之間的界線模糊了,真實與虛幻的界線也模糊,存在的即是當下的歡樂、幸福、期許、與神聖。
對我來說,《啟動原始碼》凝結的這一幕,就如同濟慈詩中的善美與永恆,最真誠美好的永恆,毫無苦痛威脅的超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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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幾秒鐘之後,非常令人意外地,凝結竟然鬆動,所有列車上的活動慢慢甦醒,緩緩恢復,繼續進行。時間竟然再度前行。最奇妙的是,那個理當在一分鐘後即將發生的恐怖爆炸,竟然沒有實現(畢竟兇手雙手已經被綁起來,當然也無法按下按鈕啟動炸彈)。
原來,經過 Stevens 的修正、阻止了兇手,過去已經被翻轉,而這一車原本應當死去的人,則在凝結的瞬間,啟動了另一個時間軸,進入其他平行世界了。接著,Stevens 和 Christina 欣喜安然地來到芝加哥市中心的裝置藝術雲門(Cloud Gate)底下。導演很巧妙地透過雲門不同曲面的反射效果,製造出外在世界與曲面上多重世界交錯平行的錯覺,證明平行宇宙的概念,同時也呈現出Dr. Rutledge 從未想像過「原始碼」的最終功能:改變時間軸與過渡到其他平行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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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 Stevens 與 Christina 總算手牽手來到雲門之前,準備開展兩人幸福快樂的人生,但這樣的結局對我來說,卻沒有凝結時刻來的美好。因為人只要是生活在「前進的時間裡」,肯定會有喜怒哀樂,也得面對生老病死,更別說這對戀人將來肯定還會有吵架鬥嘴,甚至分手離別。人生有高潮,肯定有低潮;時間只要向前進,肯定會走向終結。那麼,來到這個平行世界,到底哪裡值得可喜可賀?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被凍結在永恆的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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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就是關於生命的選擇。
有些人期待永恆,因為那是超越生老病死與喜怒哀樂的極樂世界,也就是凝結時間裡的真善美。死後的世界或許即是如此。
不過對有些人來說,既然死了就進會入永恆,那就等到死後再凝結即可。因為既然有幸來到人間,當然就該享受情感的雲霄飛車,不該荒廢「經驗」機會。於是,也有許多人寧可熱情地生活在起起伏伏的「人生」裡,畢竟只有在各種經歷與冒險底下,關於生命與創造的本質,才能真實地被認識與感受。
只是,有沒有可能可以同時讓「永恆」與「經驗」並行呢?有種可能性,就是當時間不再是線性的時候,不再像火車一樣,一節接著一節,過去接著現在,現在接著未來地,不斷直線前進,就有可能讓永恆與經驗同時並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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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4年盧貝松的電影《露西》(Lucy) 裡,當已經知道如何運用超能力的 Lucy 站在時代廣場中央,以雙手左右移動眼前畫面,讓「此時此刻」瞬間移動到過去不同的歷史時刻時(同理,當然也能瞬間移到某個未來),即已展示時間的非線性狀態。時間或許只是一張張靜止的當下片刻,只是人類對於時間的想像,使得時間呈現出線性的生動畫面,宛如電影故事的前進一般。然而若是把時間的因素抽掉,讓此時此刻的畫面一張張排開,那麼生命的現實本身,不就剛好是一張張靜止的凝結當下。於是,當一個人專注認真地剛好活在某個片段的畫面,不就是正好「經歷著某個凝結的時刻」。
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差異,僅是一種堅固持久的幻覺。摘自愛因斯坦寫給米給雷.貝索家的哀悼信。
從另一個角度觀看芝加哥的雲門,就更能明白所謂的「凝結片刻」,還有「多重的凝結片刻」,甚至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特有感受的現實凝結片刻」是怎麼一回事。
在多重曲面的反射之下,所謂的此刻,即有多重可能的畫面。不同的角度,就有不同的當下。甚且,每個人也會由自己所處的位置與角度,看到迥異的畫面,活在不同的現實與當下。
如果這個世界與現實,都是每個人的想像投射,那麼所有人所共同認識的那個現實世界,應該就能以這個雲門為象徵。或許,真實的世界其實始終如一,就如同被雲門投射前的那個藍色天空,永遠不變,宇宙萬象永遠如一地「中性」而沒有特別意義。
但是,這個看起來一體且中性無情的世界,卻能在人人心中產生某種意義、激起某種情感,或許就是因為不同的人以不同位置投射對於現實的想像,因而產生各有不同的畫面所致。於是,任何中性的事件,都能被多情的人類,標註著有喜有悲或有善有惡的特殊意義。
也就是說真實的現實應該是:事件本身根本如同未被投射的藍天一樣,只是現象的本身,完全地中性無情。只是,一旦透過雲門的曲面,或說來自於個人所處的偏執角度與固執位置,投射即被曲解,而「意義」也隨之產生,也就是每個人在雲門上所見的某個凝結畫面。
於是,每個當下,就是每個人所見的那個凝結畫面,明明在同一個藍色天空下,因為所處位置的不同,就會看到不同的世界與經驗到不同的感受。事實上,這些曲面根本就反射於同一個現實(例如藍天)。
曾經,我非常不能認同《聖經》《約伯記》裡,上帝無端給予一位虔誠者的苦難,那根本就是出於自私的戲弄,更無法認同上帝對於一個虔誠者的信念,竟然必須以重重苦難作為證明。但是,如果上帝根本不是上帝,只是自然更迭的韻律而已,那麼關於約伯的苦難,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因為,或許所謂無情的上帝,根本就是自然運行的法則。若是人類以情感面對自然的無情韻律,那些內心的起伏就如同倒影在雲門上的畫面,因為不同的曲度就會產生不同的意義,不同的視角就會產生不同的情緒。
雖然不同曲面與各類經驗帶來的多是痛苦,但也是因為這些投射的意義與反射的情感,才造就出「人的幸福」,因為就是在如此多樣的投影之下,才有「經驗」與「故事」,才有所謂的多情人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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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回到《啟動原始碼》,當 Stevens 來到的這個新的平行世界,是否不同於之前的那個現實?還有,為什麼他會對 Goodwin 說,請告訴還躺在維生器底下的 Stevens 說,一切會更好?
或許,Stevens 不只明白自己已經在新的平行世界,透過雲門,他也看到了想像的線性時間底下,其實也有片刻凝結的幸福。既然原始碼(或說心、或說意識,或說靈魂),可以跨越時空,進入永恆,甚至過渡到另外的平行世界,那麼「時間」根本不再是生命的界線,也不再是人生的問題。
於是,新世界的 Stevens 想要告訴舊世界那個靠著維生氣存活的 Stevens 的應該會是:不用擔心不用怕,因為心 / 意識 / 靈魂有絕對的潛力可以脫離肉體的束縛,放輕鬆就能穿越時空、跨越永恆、悠遊宇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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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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