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奈特並沒想到可能會死,因為從未遇到過這種事。他不考慮未來,也不追憶過去。他只是眼睜睜看著大自然企圖消滅他,而他竭力反抗。
懸崖如空圓柱體的內壁,頂上是天空,底下是大海;環顧四周,懸崖對海灣形成半包圍格局;側視兩邊,他似乎能看到垂直面從兩邊把他環住。他向深邃的下方看了一下,這才徹底認識到威脅有多大。到處充滿敵意,一股涼氣透過全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人們在懸念的瞬間稍作停頓,其心靈就會受到無生命世界的引誘,這是常有的事。奈特眼前崖壁上嵌著一塊化石,是岩石上凸出的一塊淺浮雕。這是一種長著一雙眼睛的生物的化石,眼睛已死,化成了石頭,但此時這化石甚至也盯住他看。這是叫做三葉蟲的早期甲殼綱動物。
奈特與這種低等動物相隔幾百萬年,但似乎在這死亡之所相遇了。這是他視野內能看到的唯一一種東西——擁有過生命,擁有過需要救助的身體,像他現在一樣。
──托馬斯.哈代,《一雙藍眼睛》(A Pair of Blue Eyes)
原來是這樣。即使當人不在了,一個屋子裡的所有細節仍盡其所能要釋放溫度。她離開這裡,逃難似地,捲走了一切塞得進行李與後車廂的東西,那一幕已是一個月前?我當時就站在這牆邊,看著,沒想說話。攪和了恐懼與憤怒的風般地她的勁道,直到現在,我仍感覺得到那個晃搖。
有時我強迫自己想像她去了哪樣的地方、正在做什麼……,不,應該說,我強迫自己得感覺一種將衝出的、要去做這些揣想的迫切。我無法自主感覺到這個。就算一度有去想的念頭,念頭亦在未成形時就消散了。我該想像什麼?當她還在這裡,我不曾與她一起做些什麼,不曾覺得自己參與其中。
當我們在餐桌上,在花園裡,在後門那小徑盡端的海灣,那些時候,我是什麼樣子呢?妳對我再失望,仍將繼續記得我,對嗎?這世界真成立有這樣足以作為給誰的記憶的場景吧?但那是什麼樣子?我們畢竟只記得發生過的事,而難以記得夢,難以記得謊言。
然而,這並不表示我的表演是虛假的,不過是那些東西成立的核心,與它們所自稱的,未能點對點扣上。以致於就算你已知曉了真相,你仍無法不繼續那樣記得。
我,也想分享妳的記憶,看到妳曾看到的東西,多知道妳一點點。……此刻,我想記得她,但假如我不知道她,我就無法記得。
在我這邊,我記得,我曾與一個女孩約會,然後我們在一起,搬進一個小房子。下班後,我們共度晚餐;週末,我們去散步、去海邊;每年幾天,我們去遠一點的地方。我記得這些歲月的結構,記得當我和她在一起,住在一起,整件事最開端的模樣。那時我戰慄於幸福的洶湧而來,因為從當刻起,我終於與更外面的世界,斷然切割。
如同上班是給她的藉口,與一個人有段穩定關係,是給他人關於下班後的我的藉口。事實是,我不在辦公室,也不在這溫馨小屋。若有所謂真正的我,會在別的地方。我一度以為我可以安心地獨擁這事實。
若在電影中,我也許是一名大隱隱於市的連環殺手、駐點的特務;或者,是那種太在乎輸贏以致於拋棄輸贏的狂熱科學家、忙著巨大但不可見光的什麼。可我不是。我沒在忙什麼,沒非做什麼不可,我只想安靜活著。想既不被視為異類,也不被吸進人群。
這能稱作秘密嗎?我的心空空的。但我覺得很好,希望能一直下去。
我感到呼吸困難。我將門打開,大口吞進更多陽光,那個金黃慷慨而寬闊,即使是這樣的我,亦被蒙上,如夏日海面般發光。我念著,說得上犯錯的,到底是什麼?哪個環節?怎樣一個意念的辯證性差異?是從概念往現實的實踐之不夠準確嗎?若不過是計算失準,卻來到如今的全幅崩塌,這合理嗎?
回想那個晚上:妳把餐桌抹得一團糟,我退到角落,訝異極了。妳在次日清晨離開,我怎麼也找不出貫徹的線。是的,我想她已兜起整個故事,才這樣斷然捨去。但她找到了什麼?她如何理解?何以她認為自己能夠理解?
或者這並不在一夜間崩塌,而是每日有細微跡象,終於越過了臨界?
我頹然放棄回頭拆解。這些日子我太安逸,太沾沾自喜,再不可能找得出那個我自以為無懈可擊的生活之任一破綻。
我是個怎樣的人?我問自己。我只是接受自己的樣子,試著完整地,在原本生活過下去。我只是這樣的人。
但什麼是自己的樣子?我想那個意思是,在一張密麻的平面上,我有個區塊,那裡可容納從最無聊到最危險的混沌,那裡有一個個包容空間和時間之錯差餘裕的小隔間。它們是不連續的,人們無法穿透,沒有認知與印象。若有某個我的樣子,那會像是流動於顯與隱形間的幽靈,微調著行為。但無論如何迷離,每一回我的存在,仍有著現實感。
打開門,外面是他人的小隔間。若對方也準備好、也走出門,我們會就著門邊,聊上一會。我沒有邀人進門的壓力,沒有人會懷疑他面前的我,正倚著一處時空實驗場。
小房間。小房子。我沒有非在裡頭做些什麼,但這種地方就用來忙些勾當,因此有這種小房間的人,或者就該為了什麼,無論目的多詭異,那反而才正常。
我們共組家庭。於我,她是個歸屬,給了我他人自以為理解於是不深究的身分,這令我安心。婚姻成為讓我合法隱匿於人群、變得不起眼的憑證。
當然,我也付出代價。我得堆滿笑容,隨傳隨到。我不抗議,不感覺耗竭。這是代價。當有個身分,就不會有人懷疑我是誰。而實務上,我亦已沒有餘裕做別的事,而人不會去找和自己一樣累得像狗的人的麻煩。
當我說這正是我想的自由,我並不是諷刺,所有跟我一樣匍匐於現實甬道的人,倘若還在乎自由,都會同意,這份極限的、在水泥塊間閃著的光芒,已是自由。
肯認這段關係時,我曾擔憂即使是這樣,我仍難以成功藏匿,畢竟我可是在一個持續運轉的生活,竟想保有另個完整思維。為了不驚動他人,我鍛鍊出特殊的精明,創造專屬每一現場的我的局部。這些角色不必是怡人的,但必須是融入的:比如你可以是一個在派對上毫不起眼的乏味傢伙,但不該是不屬於這個派對那樣的人。
我為此忙碌。我可以繪出一幅圖景,裡頭人們的表情、舉止互相銜接,就算是隱匿的心意或刻意的留空,也被指定了位置,然後從這視野反推,建構每一不同場景的我該扮演的局部。我知道事情的本質和乍看之下並不相同,一個圖景的安全,並不因為那裡面毫無暗湧,而是那些黑水悄悄出生而又沒去,或者轉換地進駐已有現成模架的事物……。
但明白這個對我沒有幫助,我怎麼把自己拋進去賭一把?我猜我反而更突兀。我的全面性均質,像富有柔軟度的特製機器人,仍抹不掉本質性的金屬冰冷。
但這是假定妻真從人群中感覺到我。理論上,若我被當成整體中的一部份,而不是個獨立事項,這種怪異儘管存在,卻不會被揭露。準確地說,要從人群中標誌我並不容易,與其說是我讓自己不具有任何特徵,不如說是我讓自己連不上任何聯想路徑。
這是悖論嗎?以隱匿人性的方式去申明人性?若有一盞茶的約會,我樂於辯論那些號稱是悖論的東西多數並不真醞有相互抵觸的命題,多半是觀念的扁平碰上了介面的錯差。我之所以必須隱匿我的人性,在於所謂人性,不曾是任何一人的人性,那是一個平均值、一個定義、一個標的,那不是某個具有體量的什麼,而是空的。只是空氣中一份壓力。
就著這抽象的依據,人們微調著,自哪遠離、往哪靠近。然而,人性的概念不因此落實,它始終是空的,如立方體的邊線。無論人們將自己抽乾,自以為在上頭生根,變成那個,他們仍可以在一瞬間又充飽了氣回復為互異的個體。而我無法只擁有那個變回來的可能性。
哪裡可找到真正精緻的剪裁。要怎樣才能接近那裡、進駐那裡、卻仍是自己?我不知道該怎樣看出某特定一處之真被單向地逼近,我搞不懂當人處在全方位得如何才能自我塑造為特定的走向。
我不是說這些事是不可能的,我只是說我不懂。假如你做不到一件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事,你該要懂它。本來就能做到的人,則不需懂。一件人人都能做得到的事,它可能是可以被學習、被懂得的,但也可能不行。大門緊閉。
比之無盡的試錯,我想重頭建構會有較高的存活機率。
我閉上眼睛,思緒奔流這房子裡整幢歲月的線條,重走一次從初始設定、到邊界、到層次的建構。
怎麼說我不愛妳呢?說我不關心妳?怎麼說我的心從來不在一切都是假的?美好的清晨,陽光普照,妳從我身邊退開幾步,聲音扭曲,喊著。我歪著頭,看不清妳的臉孔,光線從妳身後直射前來。我皺了眉,什麼時候起,老有些片段的畫面干擾地混在線條和形構間,這讓我困擾。
重頭建構一幢生活、整齣存在事態,很重要的意義在於,這讓一個人之每筆表現,都自特定核心展開,因而自然、有機。與此對立的,是每回合地,為當場遭逢去研磨一份最適處置,卻難以攏回單一核心;如此,只要事態略轉個角度,看似無瑕的表現就會卡住。
儘管只有像我會將那些細微的不平滑,看為災難性破綻,可我掛心的,非關被識破,而是,我怕做不出能說服自己的假裝。其實,到後來,我已無法假裝能被自己給說服。
當人們說「這是假的」,他們的意思是什麼呢?創造一個獨立而完整的全體性,不正是為了保證從那長出來的,再扭曲、也無法不是「真的」嗎?她說我虛假,在那一刻,比起對自己表現的挫折,我更感到憤怒:原來再完備的理論仍有其有限性,而我不僅無法扭轉它,我甚至未能洞察它。
我曾心存僥倖嗎?當她問我我愛她嗎,我點頭,想的其實是她與這個家為我鋪展的生存康莊大道,我以為她不可能分辨那有什麼不同,畢竟我放在心上的並不是另一個人……。是這樣嗎?
或者,我沒有心存僥倖,我確實認為那是同一件事,我是愛她的,一如形式與內容之辯證的另種解法。當我渴望這輪廓線下頭的血肉與聲息,原就是整件事的另一面向。我沒有不愛她。
再一次,最後倒數地環顧,新的感覺爬上給我:這房子顯得比印象中,或比想像中,老了點。幾乎有幾分悚然,像一朵花在面前一點點、一點點地變皺。我在腦中搜尋著這個屋子曾有過的全部模樣,可眼神一鎖在上頭,要有時間的手,探了過來,遍灑灰粉。一切變得好舊。
難道這是這整件事的起頭?她、這屋子與我,我們慢慢變老,我不可免地陷入了與她的某種「一起」,那並非皮相的轉變,而是那所意味的浸染,我們非各自獲得變化,而是被綑在一塊,成為單一物項,那樣整個變老。黑夜如網,將我們封包,夜愈深,網格愈捺進膚觸。
我想我扮演一個角色太久、太求工,以致於我太多地趨近它、幾乎變成它。那整個隨歲月捲縐起來的東西,有相當規模的「我」在裡面。
我曾想以一個為體系所規範的關係,作為我的身分建構計畫,我曾想憑空捏塑一只愈來愈完整的形體,由此隔絕……,不,由此填滿他人的所有注意力。然後我將佔據一個真正的隙間,藏進月的陰影。
只是,人真能創造出與自身斷然切割的他者狀態嗎?此刻,我依然相信這個理論,那不是做不到的,只是我在過程中犯了致命的錯。
錯在於,我耽愛地沈入我建構的身分,我的感情賦予它紮實的質地。當它顯得愈可信,它的之所以可信,那個源頭,將一點點、再一點點被透露出來。因為,這份可信來自於我的構作、我的維護,那於是揭發了我之在外面,而非在裡面。
什麼時刻開始,我介入了那個原本只該是樣版的身分,錘鍊起日常細節?我迷戀地要確保它從這與我共度的生活中所觸撞出的一切情緒可望更為延伸、綿密……
我不愛單薄的笑,一個笑與另一個表情之間,該有共振。我不愛往來的話語只作一次性使用,我以為難以區辨的此與彼形貌下,仍總堆疊著,直到辯證性變遷,又或者,映射回地使那更為本質或宿命的東西浮現。
此刻,我仍確定,在這之間,我不曾將別的世界的片段混入,以致於造成她的懷疑……。我只做剛好的干預。而與其說這是災後的自我辯護,不如說,恰恰由於我這般鍾情於此一生活,是以不可能下手催生任一項不可逆的變造,因為那不合理,那違反美學。我猜我也許確實比我以為的更著魔一點。可事情必須在控制中。事情始終在控制之中。
可到底,我沒有自己宣稱的清白,是嗎?在那個晚上之前,我真的不曾發現異狀嗎?我真有自己說的那麼近乎自得的無憂嗎?
瞥見玄關的穿衣鏡,角度的緣故,我往鏡子看進去,那裡只有空蕩的屋裡空蕩的角落,金色的塵粒猶豫地浮沈。我想起了曾有幾次,妻的眼神給我一種被拋至曠野的空無感。
似乎是某些時候,我從書或餐盤抬起頭、開車時轉頭向她、夾著話筒不經意地往另一頭看……。她突然出現在我視野中央,正對著我。當時我沒多想。若我真的記得,則記憶中,她總是在我意會過來之前就笑了。然後別過臉。接著的畫面,是她頸肩的美好弧線,或投在牆上的側影。我只記得這麼多。我曾以為我已記得夠多。
她與我的眼神以微細的距離相錯過,有時如蜻蜓輕輕停住,接著才滑離地分別開來,有時各自投遞,不曾對上。
現在,讓我來說,我會覺得她在被調控得宜的日子底,自某些縫隙發現我。她一路比對與驗證,確定整件事是一個騙局,一個從頭可疑的局面。然後,那抵住她心思某個什麼的臨界。抵上那個臨界,滲出那個臨界。她遂終結了一切。我苦笑,想那種,一夜間全面取消,其實,比較像我會做的事。
由此,我又想,或者那個晚上並非我堅稱的戲劇化。也許那天很安靜,她吃完飯、悄悄離開、而我被浸在我不曾留意的電視聲響。或也許,沒有那頓晚餐,也許桌上擺滿飯菜但只有我一個人。我突然覺得想起了,曾湧動有一份內疚,我洗著碗盤、焦慮著、食物都沒吃完多麼浪費。
會否理論是有瑕疵的?我不可能創造一項事物,卻不在裡面留下自己的活著的筆觸?
我曾戮力建構一幢結實的正常生活,躲在後頭,安安靜靜,與誰都無關。人們愈以為看到我、懂得我、連上我,我愈完整脫鉤。技藝的嫻熟。我造出一個充滿細節卻全無矛盾的所在,它如此精準,如此清潔。比這更好的,是那其中且長出有新事物。說是新,卻是同一軌道的推進。平衡的樂音流洩,我被兜入更遠的地方。不曾看過的風景,卻絕不出錯。
然後我愛上城牆的本身,愛上建造工程的本身。我太放縱、太耽迷。我遺忘了關於「無關」的定義。然後,妻,也許還有更多人,他們發現了我,與我的不在。
我倚著門,感覺到由那裡透出的濕潤的同情。我感覺這屋子、花園地上散落的園藝工具、通往崖邊的小徑、持續由樓上房間未關上窗戶湧入再由樓梯一階一階往下走來的風,它們都站在我這邊。不曾孤單,絕非徒勞。我想。
花了那麼整個人生去將自己藏起來,我曾以為我被我的努力、技藝與對於錘鍊完美的愛所背叛。然而這故事其實不是這樣看的。……我閉上眼睛,想從屋子裡再多聽到一點聲音,像個紀念品,陪我上路。可我已為真相大白的溫暖所擄獲,裝不下更多。我無聲地對妻說,我都記得,不論那是什麼,就算我們彼此擁有的並不相同。
我想念妳,這一刻。
西斜的陽光將一切事物拉出長長的曳影,曾在此上演的歲月似是個被壓得扁扁的空罐頭。我,還在這裡,渴望相同的東西,畏懼相同的東西。沒有遺憾,不必遺憾。我曾做的事我將再做一回。
(本文出自即將出版的《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
封面圖片:A Pair of Blue Eyes / BBC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