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是一位我十分欣賞、喜愛,但仍然還了解不多的小說家,他的思維綿密,並且能夠精確掌握各種形式的意象的表達。在我嘗試以攝影的形式挖掘現代都會生活的諸多特性,並思考其本質時,閱讀他的小說《看不見的城市》就曾經為我帶來了許多啟發。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是卡爾維諾過世之後才出版的演講稿,他在計畫前往哈佛大學發表演說的前夕便因腦溢血而逝世,因此原本預計要發表六篇關於文學的價值的演講,只來得及完成前五篇,分別是關於文學的〈輕〉、〈快〉、〈準〉、〈顯〉、〈繁〉,而獨獨缺少的第六篇則取名為〈稠〉。
從這些篇名就可以看出卡爾維諾的文學視角獨具巧思,它們傳達出來的概念是多元、多層次的,不僅僅包含了文學本身可能的創作形式、功能,我們也從輕、快、準、顯、繁、稠這些名詞所引發的意象裡,感受到文學似乎就是人類嘗試以生命努力追尋那些美好的事物、信念,並以文字紀錄下這種行動的過程,或是說,正因為文學,世界成為一個可以令人詩意地棲居的大地。
不論科技與政治如何地加速變動,各種危機爆發、充斥於世界,時代的趨勢也顯示越來越少人願意認真而耐心地閱讀,在1985年完成這些手稿時的卡爾維諾仍衷心相信,「有些東西是唯獨文學才能提供給我們的」,文學是人類極其珍貴且獨一無二的財富,它仍舊值得繼續陪伴人類一起進入下一個一千年後的未來。
這一篇文章是一個起頭,紀錄著我閱讀《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的所思所想。
書寫者的工作是要對付又硬又重的事物
文學的多變性喚醒我們對自由的嚮往情懷,然而要創造出這種美好的經驗並非是一件理所當然就伸手可得的事情。作為一個小說書寫者的卡爾維諾說自己有一個總在嘗試追求達到的書寫目標:削減作品的「重量感」。
他的實驗對象有時是從人物,有時是從城市,也有大到宇宙天體星辰,這些事物本身不是曲折冗雜的,就是有著巨大的體積,沉重感似乎就是它們與生俱來的特質。
一個作者要調動自己的文字技藝,想方設法從中移除掉多餘的、不必要的部分,又要不破壞該物體原本本質上必然具備的形象、質感和量感,變成另一種不倫不類的東西,文字與各式各樣的事物搏鬥的過程(包含駕馭指揮字詞組合的思維和故事結構本身),其艱困程度便可想而知。
這種類似刪減法的技藝猶如米開朗基羅雕刻他的大衛像。米開朗基羅認為在他動手之前,大衛其實就已經先存在於大理石塊中了,因此他能做的、該做的事情不過就只是把周邊多餘的石塊部分給鑿敲除掉,恢復大衛這個人本身的形體而已。
撇開宗教教義、神啟的涵意不去談論,米開朗基羅的這句話──因為一種有力的對比──是一個十分貼切的比喻:美或藝術的創造是一種關於把某物從不屬於它的、莫名地加諸其上的東西中解放出來,透過雜質提煉和純化的方式,恢復呈現其原有的形式和純粹本質,這是十分辛苦且吃力的手工勞動,因為它所要對付的是一堆又硬又重的東西。
對於書寫者而言,如何使烙印在自己感官上的世界景象都能夠一一對應成功地轉化為符號性的語言文字,就是一個書寫者首先必然會遭遇到的一個又硬又重的障礙,這是關於「再現」的最基本的難題。
廣泛地來看,我們的世界如何能夠成為一種認識的、創作的主題是所有以特定媒材進行創作的人都要面對的第一個問題,也是一個夠認真的創作者終生都必須得不斷學會克服的問題。就算做不到超越前人已經完成的經典範例,至少也不應該重複自己已經走過的路。
「微」、「小」、「輕」的閱讀趨勢
從閱讀的這一端來看,削減重量其實也是讀者們會樂於接受的好事情,沉滯、冗長(以言不及義來形容會更為貼切)的作品總是把人的閱讀心情打壞,很容易就讓人感覺到越來越沒有樂趣,乏味再疊加上乏味之後,就會產生閱讀的恐懼症,這是學校系統專屬的教育方式。
不過,我們不應該把減輕重量的美意,單純地就朝向縮減字數,或是往題材及形式可以讓讀者輕鬆快速易懂,並搭配圖像、圖形文以緩解字陣壓力的方向來設想,雖然這個現象已是現今文字作品的發展趨勢,因為它對應的正是現今讀者的閱讀習慣的需求。
然而正是由於這個簡易化的趨勢,在我看來,某些一直以來保有在文學書寫這一歷史傳統中的獨特價值也看起來是隨之不明不白地被一起刪減掉了。
這些被刪除的獨特價值是唯獨文學才能提供給我們的珍稀之物,是卡爾維諾寫下這幾篇謙遜地名之為「備忘錄」的一種文學的祝福,也是他希望能夠繼續靜靜地陪伴人類,一起進入下一個千禧年的文學價值所在。卡爾維諾說他自己對於文學的未來是抱持著信心的,他的款款祝福想必是來自於這份明亮溫暖的信心。
至於我個人的看法倒是缺少了這份樂觀,還有些愁雲慘霧,畢竟上一世紀的八○年代至今的改變幅度是相當大的,科技正在深層地重塑著人類的文明和人類的感官,幾乎所有的主流訊息或資訊都顯得快速、淺薄、好消化且方便複製(分享和傳播)。
台灣在這幾年的語文使用密集地出現了「微」、「小」、「輕」(其內涵完全不同於卡爾維諾的「輕」)作為詞的前綴就可資證明這一點,文字作品的削減重量感就這麼朝向簡單化、幼稚化,散發出一副輕呼呼、軟綿綿的可口模樣。
某種溫柔而堅定的力量
當然文學本身也不一定非得只能追尋生命中的沉重和嚴肅,並不是只有這些類型的題材才配稱得上文學,而且事實上,捕捉現實世界的變化而變化這本來就是文學自以為傲的特性,過去多少的戰爭、宗教、政治改變了世界、改變了生活、改變了人性,但是文學都撐下來了不是嗎?
說起來是如此沒有錯,但是現今的實際情況是:為了適應現今大眾的生活習慣,避免把讀者嚇得遠遠躲開,在文字的宇宙變得越來越扁薄的同時,文學的內在價值和傳承也正在萎靡,很可能會發生「在把骯髒的洗澡水倒掉的同時連嬰兒也一起倒掉了」(哈伯瑪斯語)的不幸,最後世上就會只剩下如昆德拉所說的是寫作狂們無窮無盡的胡言亂語。當人們不再在意文學的時候,便是文學默默朝向終結的時候。
我如此猜想,卡爾維諾對於文學的未來的堅定信心,是滋生於他如生活一般、持續積累不斷的書寫、思考及閱讀的經驗體悟,這是時間所孕育養護出來的豐饒厚實所支撐起來的底氣,也是唯有時間才能造就的「最雄辯而毫無防護意味」的溫柔力量。
這份信念所涵蓋的不僅僅是卡爾維諾一個人的生命時間,也蘊含指涉了從過往承續至今的書寫歷史,這一條像是──在形狀上和在作用上─人體的DNA,環扣著書寫、思考及閱讀的鎖鏈,它可能要比任何一個人所知道的還要堅固、巨闊。
或是從另一個極端來看,它也比任何一個人所能想像地更加極其細小微密,能夠自由地隨風漂流撒落在世界許多的地方,穿入最幽微的深處、暗處,在那裡兀自隨地生長,等待著下一次的變化和遷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