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春夢的對象是女生。
我記得非常清楚,從夢境裡醒過來的那個當下,心跳得好快,一股無以名狀的罪惡感攫住我。不能告訴別人。一如往常跳下床去刷牙洗臉,擠著牙膏的時候,強迫自己忽略胸腔裡的巨響。不可以說,因為我還想當爸爸媽媽的好孩子。
不想讓他們失望。
具體時間已經有些模糊,但是不會早於高中。我是比較性晚熟的類型,初經也晚,對愛戀的這類感情又更顯得遲鈍了,比起談戀愛,我還更喜歡去儀隊練槍。其實,我從小就非常愛看小說、電視劇與動漫,說是從國小時期就對愛情抱有憧憬也不為過。可是這又代表什麼呢?故事裡的男主角會跟女主角在一起,男配角夠幸運的話偶爾也可以跟女主角在一起。不過,女配角卻永遠不會和女主角在一起。
小的時候我喜歡跟姐姐一起玩角色扮演,身為戲精的我們各自扮演四到五個角色,我印象極深刻的是,那時候我自己一個人分飾兩個男性角色,是一對性格迥異的雙胞胎兄弟。在扮演的諸多角色裡面,我最喜歡演那個哥哥,在人設上,他運動好、頭腦好,長得又好看,就是性格白目了點,卻出人意外偶爾有體貼之處。我很喜歡成為這樣的人,演他的時候總是分外快樂。
在那個戲中戲、召喚魔法怎麼玩也玩不膩的年紀,這群角色又共同演了一齣奇幻戲碼,是我非常想念的時光。我想我總算有一時半刻能夠以一個王子的身份,堂堂正正愛上一個公主。是啊,比起和王子在一起,我其實更想要成為那個和公主在一起的人,而小的時候我所認知的世界,教我只有王子可以愛上公主,要不然騎士也行,只是同樣也得是男的。那怎麼辦?我只能成為王子了。
某次我在電視上看到一部頗有年代的動畫《凡爾賽玫瑰》,是典型那種眼睛裡長滿星星,眼睫毛長得像牙刷的少女漫畫風。那個時候我震驚得不行,因為帥到掉渣的主角奧斯卡,法國皇后瑪莉安東尼德的貼身侍衛,竟、然、是、個、女、的!那個時候我對所謂的百合之愛還沒有概念,純粹就是整個人受到了衝擊,原來⋯⋯騎士不一定要男生來當?當然後來看到奧斯卡換上女裝和愛慕的男人共舞,最後也跟青梅竹馬安德烈互表心意,不諱言實在有些失落,可是奧斯卡可真是打開了我新世界的大門。
升上高中以後我加入了儀隊。理由非常簡單,學姐們好帥,帥得我不要不要的。分隊位置確定了以後,我第一件事情就是跟排友衝去剪頭髮,理了個乾淨俐落的男生頭。約莫就是在這個時期起,爸媽開始有種家裡什麼時候多了個兒子的錯覺;在餐廳裡吃飯時,我開始被隔壁桌的小朋友認成哥哥;和女性朋友逛街時,一直是行動衣架的我顯得更像男友了(以及我那不忍卒睹的時尚品味)。
然後,如此自然地,我發現自己好像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
和女生談戀愛,在女校裡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周遭幾個好朋友,在校期間都有了交往對象,常常在午休時間,可以看到人煙稀少的校園角落有成雙成對的身影。然而我也說過,當時我全心全意都投注在儀隊上,大家都笑我愛的其實是槍吧,我自己也不否認,畢竟能對那麼一樣事物執著至斯,不是愛是什麼呢?
但是她不一樣。在諸多隊友、同學與朋友裡,那麼多女孩子裡,當然有人會說,這就是女生之間的情誼啊,手牽手一起去廁所,掏心掏肺聊心事聊到天黑。事情要是有那麼簡單就好了。是笨拙如我,也能察覺到的不同。
然而我依舊什麼也沒有說。
把書讀好、把槍練好,考上第一志願,那之後再說吧。我不知道那之後我們就會走向不同的路了。我不知道有些情感只能凝凍在某個時空。我不知道那些嫉妒情緒的來由,不知道心思為什麼時刻被觸動,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盯著她的唇瓣看,又或者我一直以來都只是假裝得很好而已。
我想起那時媽媽用認真嚴肅的口吻說,不要開玩笑。
所以我就算在夜裡盯著一來一往的簡訊發呆,在午休時間偷偷向桌子併起來的那側靠,在下課時間央著她陪我練習英語口說、只是想聽她好聽的發音和軟綿綿的嗓音,在她歷史考不及格的時候幫她遞面紙、逗她笑,就算我想盡一切方法靠近,最終都還是沒有勇氣牽住她的手。
別開玩笑。
可是,我沒有在開玩笑。
我甚至拚命說服自己這真的不是戀愛意義上的喜歡,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或許比我主觀感受上還要來得更久些。後來,我被男生告白了,甚至也暗戀過男生,開始淡忘這段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的感情。直到那時剛抵達德國交換,來自加州的女孩問我,你有沒有交過男朋友?我尷尬地回答沒有耶。她先是一臉震驚,接著問出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話:那你交過女朋友囉?
我愣了半晌,搖搖頭。看著這個加州女孩眉飛色舞地講起高中時,學姐和她告白,她們是如何在一起,如何相愛,我才又恍惚想起她。這份連我自己也不敢承認,不知道該不該承認,甚至是承認了又有何意義的感情。錯過了就錯過了。
只是我一直覺得對不起十七歲的自己。因為膽怯,所以欺騙了那時的我;因為害怕,所以否定了那時的我。明明就是那麼好的青春啊。
而那時的我並沒有錯。
後來跟你說起時,你只是一如既往地看著我,依舊是那能夠包容一切的眼神。我們知道彼此過往一塌糊塗的感情事,已經能輕鬆地笑看當時愚痴的自己,可是在談起她的時候你收斂笑意,甚至輕聲嘆息起來,說,你辛苦了。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一個眼神,怎麼會讓我鼻酸呢。
你接著說,在替代役中心的時候,超級不想當男生的,因為男生好臭。我忍不住笑出來。我想起那個時候學校制服日,你半推半就地穿上了我那套綠制服、黑裙子和黑長襪,露出一雙美腿直接現身監考,事後還說真是圓了畢生心願啊。我覺得你真可愛。有著一顆少女心的你,還有點潔癖,在充滿雄性賀爾蒙與汗水的新訓期間如果有當女生的選項,說不定會毫不猶豫地點YES。等等那我怎麼辦。你笑得眼睛都瞇起來,幸福洋溢地說,百合最棒了。
我一直沒有走出櫃子,是你打開來找到了我。
卻不是所有在櫃子裡的人都能如此幸運。我想到十七歲的自己,那個總算第一次對某人動心,卻拚命否認與忽視的自己,只想走上去,給上一個深深的擁抱。
如果媽媽、爸爸,我親愛的家人們,無意間看到了這則告白,我想讓你們知道,我好愛你們。十七歲的我也是一樣,而那時我更害怕失去你們的愛。我知道這些都不是誰的錯,是社會價值觀還在緩慢變動,而你們也只是按照你們所認識的那個世界樣貌努力活著而已。可是這樣的價值觀是不正確的,是不公平的,是需要一步步去改善的,而現在的台灣已經迎來了這樣改變的契機。
你們給了我一個如此美好的家庭,讓我得以長成現在的模樣,這些是愛的澆灌。倘若當時我認真地看著你們說,我不是在開玩笑,你們還會一樣愛我嗎?
因為有了支持,有了歸屬,我才有勇氣說出來。可是不說出來不代表那不曾存在。那麼那些現在依舊還在尋找支持與歸屬的人呢?那些我愛也愛我的朋友們呢?生命是如此困難,又何其短暫,愛才是最重要的事啊。在愛裡,沒有什麼我們與他們的區別。以愛為名而行的傷害與不公,才是最令人心寒的事。
Hsin, 16. Nov. 2018 in Ber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