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週刊編集2018年11月號)
賈樟柯的新作《江湖兒女》在今年的坎城影展儘管未能獲獎,但卻在頒獎典禮前獲得了極高的評價,有些評價甚至盛讚這或許是他到目前為止最好的一部作品。那麼,為何會有這樣場內場外評價不一的落差?或許就和他在中國上映宣傳時所提到的,他想把「屬於中國自己的江湖拍出來」有關。
這個前後歷經十幾年的故事其實很簡單:巧巧是斌哥的女人,但巧巧為了幫斌哥解圍,自己一個人扛下了非法擁有槍枝的罪名;但巧巧出獄後人事已非,斌哥也因為隱姓埋名因而不再是斌哥,於是巧巧只好自立自強在江湖中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如此沒什麼情理之內意料之外的劇情,卻透過細節建立起道道地地的中國庶民生活,鏡頭也很給演員發揮的空間,因而藉由生活感紮紮實實地建立起說服力。
整個故事的開場和結束都發生在麻將間裡,這其實就是中國巷弄裡最常見的庶民景象之一;有些比較講究的門口甚至還有石獅子,彷彿標榜著這麼一個龍蛇雜處的空間裡不但歷史悠久,而且經營的正是最道道地地的國粹。而一開始斌哥就在裡面為人調解糾紛;這雖然和《教父》第一集開場的婚禮一樣都是在「喬」事情,但卻因為場域的不同,而帶出完全不同的風土人情。
當巧巧出獄以後,她坐船來到長江三峽找斌哥,而這時三峽大壩的工程即將動工了。這樣的場景不只出現在《江湖兒女》裡,甚至是他拿到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作品《三峽好人》的主場景(而同樣由趙濤飾演的女主角雖然在這兩部片中的名字不同,但卻同樣是來自賈樟柯的故鄉山西,並且叫做斌斌的愛人,這應該也是他刻意安排的巧合)。中國在改革開放以後在經濟上急起直追,社會結構也因而引發劇烈的改變,這必然連帶地反映在生活場景中;但社會結構再怎麼改變依舊還是結構,因而社會底層永遠存在;而當他們的家園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樓林立以及龐然大物的國家級工程設施,如此在改革開放前前所未見的景象,對賈樟柯而言可能就像外星人侵略地球一樣光怪陸離,也因此在《三峽好人》中才會有火箭升空如此的奇特景象,來隱喻中國經濟發展宛如旱地拔蔥。發展和進步當然是真的,但長在旱地裡的青蔥和周遭的突兀以及格格不入以至於落差也是真的。
也許是魔幻寫實在西方有其傳統,因此火箭升空如此天外飛來一筆的手法自然能贏得威尼斯影展評審團的激賞,使得《三峽好人》勇奪該年的威尼斯影展金獅獎;但賈樟柯既然把課題關注在中國的主流社會底層,那麼要如何描寫中國在文革及經濟改革開放之後,長出有異於傳統華人文化習性的直接甚至執抝卻又能不失之光怪陸離,或許就是評判他作品優劣最公允的內在標準之一。在他的《山河故人》裡,他選擇讓趙濤在不同的時間地點跳著同樣的土風舞;這其實是最能代表中國庶民風采的生活片段之一,因為真的有些婦女在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後,原本下班後的跳土風舞空間沒了,住的地方附近又沒有公園,於是乾脆就把陣地轉移到車水馬龍的大馬路邊比較空曠處,有時甚至還要再加上那耳熟能詳的流行老歌。而賈樟柯或許所關注的,就是如此彷彿魔幻但其實寫實因而顯得突兀的現代中國生活。
而在《江湖兒女》裡,他依舊繼續處理這樣的手法如何能找到最適切的表達方式。當巧巧在發現斌哥已經另結新歡以後,一個人回到山西大同,卻在途中遇到同乘的旅客說他要到新疆開發觀賞UFO作為新的旅遊商機。而附和的巧巧雖然沒有去內蒙,但回到山西的她卻也在天邊見到了一道神奇的光芒,旅客口中的天花亂墜真的就這樣呈現在眼前;而在這之後巧巧成了麻將間的老闆;天邊的那道光成了巧巧致富唯一可能的交代,彷彿信口胡謅的謊言能夠以假亂真甚至因而成就經濟奇蹟一夜暴富而不需要任何理由。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交代勢必無法讓所有人滿意,視覺化的意象的確也無法明確給予那麼多的戲劇性轉折訊息因而顯得有點牽強,這個橋段也因而勢必成為對本片評價的重大爭議處之一。
而當初說要去新疆開發UFO觀光商機的旅客所說的當然只是騙人的話術,巧巧在三峽找斌哥時在船上也遇到過表面上裝得友善的竊賊,但她這時卻附和了這位旅客,甚至差點就和他一起去內蒙而不回山西了。這也許就是當今中國社會裡最深層的矛盾之一:人的確是社會性的動物,因為人幾乎不可能不和他人建立起連結甚至建立起互信基礎以至於情感,但在歷經文革以後的中國互信基礎的確比較薄弱;出來討生活的人們也許無法說清楚,但誰不能隱然體會到為什麼?因此同是天涯淪落人對於謊言的同理,反而成了情感建立的基礎。
但巧巧終究沒有選擇去內蒙,因為她忘不了斌哥。因為斌斌在出獄以後,不再像以前當大哥一樣擁有以前的權力且頓失經濟基礎,這使得他在江湖甚至社會中裡都沒有立足之地,因而不得不寄人籬下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但當他們把話說開以後,斌哥幫出獄的巧巧跨火盆,不能說破的感情偽裝成了情義;而賈樟柯對於這幾場至關重要的對手戲也都給予演員最大的發揮空間,用長鏡頭拍攝好讓情緒的乘載不至於被截斷,再加上以上的鋪陳,本片的長鏡頭是個人看過感情內蘊最飽滿的電影段落之一。
只是如果沒有坦誠以對,一時的台階下之後卻可能造成日後的怨懟。落魄的斌哥最後竟然成了殘廢,沒有依靠因而被巧巧收容;當他問她為何對她沒有感情了卻願意收容他,她回答因為江湖講的就是一個義字,斌哥已經退出江湖了所以不懂。再次回到麻將間卻歷經種種羞辱的斌哥,從巧巧的回答中得不到情感的回應,面子掛不住於是只能黯然離去,只留下一筆巧巧根本就不在乎的金錢。也許賈樟柯在寫實和魔幻的融合上,還沒找到一個能讓大多數觀眾滿意的表現手法,但當劇情走到這一步時,卻深刻地呈現了華人生活中對生活逐波隨流以及對情感羞於啟齒所造成的遺憾。因此賈樟柯雖然表面上拍的是江湖,但實際上呈現的確是人在江湖的無奈;有一版的海報廣告語寫著「情深義重」,然而劇情發展至此實則為以義重掩飾情深。
也因此儘管本片在本屆金馬獎只有由趙濤飾演橫跨十七年的巧巧入圍了最佳女主角,想必初選評審們對於上述的手法爭議大多是持保留評價的;但正因為本片起於中國當地才有的風土人情,卻止於華人社會最幽微的沉痛,因此對筆者個人而言,上述的爭議其實瑕不掩瑜。也因此本片或許就像侯孝賢的《珈琲時光》,在影展上並沒有太多斬獲,但卻蘊含了最深刻的社會觀察。也許寫實和魔幻如何磨合的問題對某些觀眾依然是賈樟柯作品中一個待解的問題,但他的觀察和著眼點,早已使得他的作品足以和他最尊敬的前輩侯導相提並論,成為華人電影中一個重要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