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獻給我的母親。
Photo by Yuri on The Smarter Way
「那我走囉!」「嗯,去吧。」
這次回家,為的是家族的母親節餐敘。而我既已於五月回鄉過母親節,下次回家,就是六月的端午節了;對北漂求學的女兒來說,一年四季有那麼多日子,凡是可以堂而皇之訂高鐵票回家、甚至被家人催著買票的幾個節日,都有特殊而慎重的意義,母親節和端午節便是其中之二。
五、六兩月緊鄰,「五月康乃馨,六月鹹粽子」儼然成為薛家的律法,被在外闖蕩拚搏的家人們謹謹遵循,一如家族聚餐是母親節的盛事(桌上照例擺著一瓶康乃韾),薛家在端午節的重要傳統就是包粽子──粽子,雖不是什麼名貴的佳餚,每逢端午,卻要在家家戶戶的電鍋裡出現,其地位可見一斑,對於自己包粽子的家庭來說,尤其如此。只是,一年有365天,我同弟妹們在外的時間超過三分之二,親身參與家裡包粽子,怕是越來越難遇上這樣的機會……然而,我仍記得,在無數個悠遠的仲夏,蟬鳴如何扯著喉嚨響徹窗外,三個蘿蔔頭又是如何蹦蹦踏踏奔下樓,用力撞開後門,圍坐在車庫裡面,躲避白陽毫無保留的曝曬,圍坐在媽媽身邊,目不轉睛地看她包粽子。
一到農曆五月,薛家都要包粽子。而「薛家粽」的「歷史」其實相當短,它是媽媽年輕時習自娘家、婚後再經改良的口味。薛家粽究竟有什麼特別,讓我特別以一篇文章來說它?它的用料是否都是些牛肝蕈菇鮑魚之屬?難道它的醬料經過特製?抑或油炒餡料有什麼獨門配方?──事實上,我之所以對家裡包的粽子情有獨鍾,到了臺北甚至不時有「除卻巫山不是雲」之感,恰是因為薛家的粽子「什麼奇招都沒有」,而回歸粽子最基本的樣式;這樣的樸拙,也最似於薛家繫於農家的踏實性格。
論做法,薛家的粽子同時擁有北部及南部粽的血脈:糯米必須炒過,綁成的粽子卻是半生的,要吃還得再水煮。自家包粽子,極費工夫,以至媽媽綁粽的前一天,都要鄭重而神聖地對著我們仨個孩子宣布:「明天吃過午飯要包粽子,來幫忙!」通常,孩子們會被指派剪香菇和洗粽葉的工作;我們不像媽媽,親臨前線扛著「好不好吃」的重責大任,而像軍營裡的雜役兵,打打雜、跑跑腿,心情輕鬆,兩袖清風,工作多在聊天打屁中完成。年年看著媽媽在廚房裡忙進忙出,我知道家裡包粽子有兩大重頭戲:一是炒餡料,看各種獨立的食材如何變身成鍋裡亮褐色的粽料,精神奕奕地等待被湯匙舀起,默契地飄香;二是包餡料,看兩片前後相疊的麻竹葉怎麼折成盛物的三角漏斗,復由媽媽的快手精準填入餡料,再被俐落地束緊成粒,不一會兒即又成串。
開啟抽油煙機,媽媽將金黃色的植物油緩緩倒入蒸乾的炒鍋,以中火加熱。油熱後,抓起一把紅蔥頭和開陽丟入鍋中爆香,直到油蔥的香酥味直竄鼻腔、開陽看起來熱身足夠躍躍欲試,再下絞肉,看肉粒規矩地由紅轉白,翻炒至表面微焦……這時候,我們剪成的滿滿一碗香菇絲便派上用場。只見媽媽毫不猶豫地將整碗香菇絲倒進炒鍋內,略拌幾下,將煎匙朝上,接住汩汩注入的醬油,邊斟酌用量,以免過鹹。接著煎匙一倒,匙裡的醬油霎時像瀑布一樣,從高處而下,撞上絞肉和香菇絲,激起反彈後復在鍋內流淌開來,一如清泉撞上奇石,晶瑩的水珠奔躍,落定後成為小溪……媽媽的快匙不斷翻炒,讓粉白的肉粒與濕潤的菇絲全沾上醬油溪流的亮黑色,再從旁灑入胡椒粉和五香粉,繼續拌炒。待所有食材都均勻上色、鍋中醬汁收乾以後,便可熄火,盛進小鍋裡,粽餡就算完成。
緊接著,再炒糯米。這時候,媽媽將爐火轉小,以防燒焦;爐上文火開始輕輕搖擺,是新曲目的領舞,示意眾人的目光集中。媽媽於炒鍋中加進紅蔥頭與蝦皮,幾分鐘後,酥油香氣又開始在廚房裡四逸,然後倒入糯米,灑上胡椒、澆些醬油,而鍋鏟沒有停止穩定而流暢的舞步,直等糯米山腳下的淹水退盡收乾,米粒均有三分熟了,一曲火與水的共舞結束,鍋鏟才算功成身退。
用過中飯,廚房還有餘香供人想像,媽媽連忙喊我們將炒好的餡料與糯米端出去,力壯的弟弟則負責提著一大簍竹葉往門外走。走,走去哪裡?推開廚房的門,便通向家裡堆放物品的機車車庫;車庫頭尾的寶藍色鐵捲門早已高高捲上,讓薰風挾著夏日的玩興,暢行無阻,到處蹓躂,偶爾帶上幾片落葉好友同我們打招呼。
這車庫有多大?裡面停放兩台摩托車,牆邊有一組烏黑的架子和櫃子,分別收納幾包塑膠袋裝的種子、園藝剪刀,農婦的袖、帽與斗笠,還有數頂安全帽;車庫角落裡則靠置著掃把、畚箕等掃具,以及弟弟的木製球棒……孩子們感到酷的是,家裡竟有豬八戒拿的耙子,被大人們用來除草、鬆土。而門邊,站著瓦斯桶,像守衛,一台變頻式洗衣機與之相對,旁邊有水龍頭,底下是如溝的水槽,以水泥砌成;我們常在這裡清洗較油膩的鍋子,或是沾上泥巴的腳丫,阿嬤要刮魚鱗也蹲在這裡。我的年紀再更小時,家裡還有手壓汲水的泵浦,一身軍綠,形如鐘,又似變形金剛,忠心耿耿的樣子,長年守在薛家的車庫裡,只是終究沒有水龍頭的手腳快,又不及人家會獻殷勤,某一天,孩子們再也不見這位老僕的身影──車庫多大?總之,夠我們包粽子。
我們將數鍋盛得滿滿的餡料與糯米整齊擺放在鋪著報紙的地板上,以媽媽即將就坐的木頭矮凳為中心,扇形呈列著料、米、葉,還有幾個等著「看好戲」、同時趁機偷吃的三姊弟們。當我們幾名小兵都布好陣型,旋即迎接將軍入座;媽媽眼前,懸著一根粗如小孩手臂的晾衣桿,稍早她已將之架在摩托車上,一綑淨白如雪的棉繩自上頭垂吊,猶如老者的鬍鬚,準備用來繫粽子──除了炒粽餡,這也是孩子們公認的大戲。粽子怎麼包?媽媽首先取兩片相差無幾的粽葉相疊,相疊面積約有兩者的三分之二,粽葉尖端朝內,光滑面朝上,其手腕再靈活一轉,平面的粽葉立刻折成了漏斗狀;「漏斗」底部切記凹起折角,以防米粒掉出。接著,媽媽往裡面填進一大匙炒過的糯米,壓實,放入內餡,再填入一層糯米覆蓋其上。原本持粽的左手繼續握緊粽子,空出來的右手再將粽葉蓋上,然後按住兩端翹起的葉片,往粽身折好,大拇指實實壓住,再迅速拉來額前的棉線,將粽子繞上兩圈後打上一個活結……媽媽的快手映在我的瞳眸裡,我常覺得她是在變魔術,看起來出奇從容,待我自己逮到媽媽如廁的片刻,偷偷嘗試,卻是零零落落,不成形狀,騎虎難下。
媽媽坐在矮凳上,我們喜歡在旁邊支頤看著。看她怎麼從婁子裡揀出粽葉,俐落地變出一個漏斗,並於鍋中一把把湯匙的拿與放之間,在湯匙與鍋壁的撞擊聲之後──真與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有那麼點相似──左手裡頓現一顆內涵十足、被緊握的粽子,就像舉著敵方將帥的首級。而我們幾名小兵也夠厲害,在兵戎相見、生死一瞬的戰場,還能趁著媽媽不察,伸手拈來香菇絲吃;眾料之中,香菇絲最惹我們貪愛,唇齒觸及它油香濕潤的口感,品嘗那摻入蝦米和醬油的鹹味,在舌上的每一秒都是享受,與入味十分的絞肉更是絕配……「還吃啊,再吃餡就不夠了!」夏日的微風拂面,吹進薛家小小的車庫,吹散親子間的哄笑,吹來了端午的記憶……
一綑棉線能繫二十顆粽子,媽媽每年都要綁上百顆;每一年都喊累,都說明年不要再做,隔年到了,還是如此重複不懈,忙著炒料和包粽。婆家與娘家裡的人都愛吃她綁的粽子,這粽子也給我們北上南下地帶,帶去異鄉裡享用,絕沒有吃不完的時候。
「今年沒有粽子吃喔……」回臺北前,媽媽在我們相擁後低聲地說。去年十一月,她發生車禍,左手骨折,到現在還未痊癒。「沒關係呀,粽子也不貴,買就有了!」我告訴她,見媽媽仍是一臉歉然。其實,薛家的粽子有多好吃?難道它真的勝過幾十年老店或是知名飯店推出的口味?
薛家粽的美味,無以倫比,在於媽媽每年總是如此勤懇地大費周章,就為了讓全家人吃上……現在想來,大學以前,住在家裡的日子多麼難得,原來年年圍在車庫裡、那幾張媽媽矮凳邊的位置,竟是特等席。對了,媽,今年端午,我們也未嘗不能包粽子,六月等我回家,妳再教教我吧?大學都要畢業了,我總該要會了──學學你的手藝,學學妳對家人的愛。
◎ 背景說明與創作動機
五月母親節回家,回臺北之際,媽媽真的就如文中所敘,對「端午節沒有自家包的粽子吃」深感遺憾。我雖笑著說沒關係,但我不捨她如此介意,介意自己因車禍而骨折的手,在短時間內不能再做以前可做的事。
這篇文章,其實也是我寫給媽媽的母親節禮物。我很想藉此鼓勵她:妳看,過去的時光我都還記得,不過最重要的是妳的愛,不在乎妳能為我們做什麼。妳的愛難道改變過嗎?所以,打起精神來,專心做復健,維持心態健康,我們找機會再一起包粽子,就跟我還住在家裡的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