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七月五日。翻看日記,我發現這一次在加爾各答整整待了四十五天。我們從費爾隆恩旅館搭計程車前往杜姆杜姆機場時,東尼在場揮手道別。「這一次我們一定成功。」計程車中我抓著森倫的手,在噪音裡駛過北郊的顛簸道路。
我們認為這足以讓他了解情況的急迫性。接著我們走回旅館房間,一切再次就緒。有了合法的延長簽證,足夠資金,加上自己創作的新許可,我們強烈希望後者能夠過關。一旦收到克威齊柯的消息,隨時可以動身。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克威齊柯還是無消無息。救世軍賓館有空房時,我們就搬回去。這次很幸運,我們拿到主館後方一層樓建築裡比較安靜的房間。至少,晚上可以睡個好覺,雖然每早總不可避免被報紙小販吵醒。他是個穿著寬鬆印度服飾的瘦削老人,帶著令人不耐的卑微態度,堅持每早都要將報紙直接送到我們房間。他會在清晨六點大敲房門,若我們仍在夢中,他會敲動門上的大鎖,直到我跳下床,以報紙的價格,買下寧靜。
「感謝您,先生,感謝您,先生。」他不斷低頭哈腰地說。
此外還有包著頭巾的直笛小販。比較年輕的小販沿著蘇德爾街便宜賓館叫賣他的直笛,一邊吹奏快速音階,展示樂器的各種曲調。我們從未買過直笛,但他也不曾放棄成交希望,三不五時就會佇立在我們房門口外。
加爾各答的熱度與濕度愈發驚人。三月剛抵達時,氣溫還能忍受;但五六月期間,隨著雨季開始,城市變成活生生的夢魘。每天大雨過後街道淹沒,洪水溶解街道上堆積的人獸排泄物,形成發臭汙泥,表面還漂浮著各種無法想像的髒汙。
外在熱度與臭氣雖令人作噁,但躲回房間也無濟於事。熱帶風暴經常導致停電,吊扇與電燈也失去動力。點蠟燭只是讓已然悶熱的房間火上加油。所以我們只能躺在床上,聽著屋頂的叮咚雨聲。偶爾,戲劇性閃電照亮房間,奇異閃光突顯牆上與天花板的諸多裂縫。有時雷電緊接而來,有如炸彈爆破般當頭砸下。
好一點的旅館,例如對街的費爾隆恩,會自備緊急發電機。晚上斷電特別惱人,少了電扇幾乎無法入眠。斷電時,我們就會醒來,全身是汗,聽著對面費爾隆恩的發電機啟動。
若斷電不是大雨引起,我們就會爬上屋頂,享受微風─在加爾各答空汙允許的範圍內。每晚若天氣允許,森倫習慣爬到屋頂進行呼吸練習,並做點運動。此刻孕程進展快速,她的小腹已經微微突出。
白天,為了逃離房內令人窒息的熱度,我們盡可能外出。幾乎每天早上都到蘇德爾街上一間嬉皮小店「藍天」去吃早餐;或者繼續走上十公尺進入另一個世界,在費爾隆恩那頭享用火腿、蛋與紅茶。
在「藍天」,西方與日本怪咖穿戴千奇百怪的服飾,有人甚至將鈴鐺縫在骯髒的棉褲角,喝著果汁,邊吃全麥麵包,邊吸迷幻藥。這裡永遠充滿顧客,在侍者的大聲叫嚷外,試著討論克里希那穆提(Krishnamurti)或卡洛斯.卡斯塔尼達(Carlos Castaneda)。相反地,安寧的費爾隆恩則屬於另一個時代。旅館是一間殖民時代建築,環繞優雅、正式的英式花園,立於圍牆包圍的私人產業上。這樣的環境自然吸引比較富裕而保守的客群。
旅館主人史密斯先生是一名退役英國陸軍軍官,曾在二戰期間加入因帕爾─曼尼普爾戰線(Imphal-Manipur Front)。他的妻子是出生在加爾各答的亞美尼亞人,言語舉止的傲慢英式風格,比今日能在樸恩茅斯(Bournemouth)所見更甚。史密斯夫婦住在別處,不常待在旅館中。但每天下午,史密斯太太會搭乘司機駕駛的灰色大使牌汽車,胸前抱著兩隻白色小狗,榮耀進場。
她總是穿著正式晚宴服飾,以興致盎然的對話娛樂賓客,纖長煙管一頭戲劇化揮灑的煙圈似乎指揮著對話節奏。偶爾停下對話,以孟加拉語對穿著光輝禮服的謙卑侍者下達指令,氣勢十足的史密斯太太仍延襲著舊日的夫人(memsahib)傳統。
旅館多數賓客都是遊客,想體驗加爾各答的英印帝國餘暉。但也有一些長期住客,諷刺的是,多是來自蘇聯與東歐國家的技師,擔任西孟加拉邦馬克思主義政府的顧問。史密斯夫婦很少跟他們說話,或談及他們。但我們可以感覺,他們認為這些人是西孟加拉邦新秩序的不祥徵兆,漿領結帶的舊時紳士讓位給粗魯寡言的俄羅斯農民,後者卻自顧自的,不理其他賓客。
然而還有一些長期住客是西方人。其中之一是東尼,住在香港的活躍澳洲年輕人。他宣稱自己是自由攝影師,為不同旅遊雜誌進行亞洲報導。他在費爾隆恩住了好幾個星期,卻沒拍什麼照片,比我們在世界這一區常碰到的摳門攝影師來得有錢許多,因此引起疑心。我們懷疑他可能涉入其他買賣,但不想當第一個丟石頭的人,因此什麼也沒問。
因為比一般觀光客停留的時間更長(幾週過去,我們仍然等著克威齊柯),我們宣稱自己被困住了,正在等錢到來。這是一個合理解釋,因為印度銀行處理海外付款的拖延速度是惡名昭彰的。
擁有某種藉口非常重要。新德里的外國人人數眾多,城市較大且幅員遼闊,因此若招引了當局注意,還有許多地方可以移動。加爾各答卻不一樣,雖然印度人口眾多,城市本身腹地卻小,外國人通常出沒的地方很少:僅有蘇德爾街與喬林基街(Chowringhee)國立印度博物館東面破落區域上的旅館賓館。
我們經常在附近看到便衣警察,可從他們手上握的對講機輕易辨識。猜測他們應該在尋找黑市買賣、地下外幣交易、走私客,也許還有簽證過期的外國人。換句話說,這些都是通常在蘇德爾街出沒的人。
五月二十二日返回加爾各答後,我們一直保持低調,特別是在印度簽證於七月一日到期後。
以我們申請首次延簽的理由,我們無法再次向移民局申請延簽。當時我們宣稱將往南搭渡輪到斯里蘭卡,這是為了回答我們為何無法提出他們想看的回程機票。
此刻必須採取進一步動作。飾滿官印、簽名與照片的延簽小冊,就跟印度官僚一樣複雜、繁複而冗長。但延簽到期日卻僅用一般原子筆寫上:一九八五年七月一日。
我們注意到辦事員填寫日期時,用的是全印度都可以買到的最便宜原子筆,一枝七角五毛的黃色塑膠原子筆。所以我們從街上攤販買了一枝,以最小量的投資,在費爾隆恩的花園裡,創造出另一個月的停留時間:一九八五年七月三十一日。
既然有了手頭這些偽造文件,我們決定何不添加一些內容,讓整份文件更不合理的完美,讓人困惑誤導呢?既然野生動物攝影師的噱頭在新德里很管用,何不弄點證據來強化這個印象?
喝完茶,將文件收進背包,我們前往自由學校路上的二手書店。我們立刻看到澳洲的野生動物雜誌,目標是世界自然基金會(World Wildlife Fund)的大熊貓標誌。找到之後回到房間,我用刮鬍刀將標誌連同瑞士地址裁下,貼在一張白紙上,讓它看起來像是有列印標頭的信紙。
以兩塊盧比的合理代價,跟每間印度郵局外都有的公共寫字員租借打字機。我擬了一封致新德里內政部的介紹函,信中要求當局「給野生動物攝影師柏提爾.林納提供所有必要協助」,造訪印度的野生動物保護區。行程中自然包含阿薩姆邦的卡齊蘭加公園與曼尼普爾邦的喀布爾─藍角(Keibul-Lamjao)公園。
寫好之後,我們跑到一間燈光昏暗的小相館複印。然而,複印本上仍能看到剪報邊緣的微弱陰影痕跡。我們用修正液塗過,再複印一次,就看來十分完美。店主對我們奇怪的舉動毫無興趣,只是無動於衷站著等他的盧比。
新文件與其他文件釘在一起。有了手上這批看來正式的文件,我們相信若困在東北地區檢查哨,地方警察應該會印象深刻。
但我們的時間快速流逝。雖然已經派發兩次電報,克威齊柯仍無消息,讓我們感到不安。森倫的肚子愈來愈明顯,孩子再過兩到三個月就要出生。
我們從未考慮返回泰國。我們非常確定終將成功,而且此刻已經無法回頭。我們變造的延簽在東北地區的偏遠檢查哨應該沒有問題,但機場官員的眼光卻更加銳利。數間報紙雜誌已經為報導預付費用。從專業的角度來說,若我們待在印度幾個月後返回泰國,將是嚴重丟臉的情況。
森倫甚至比我更堅持要繼續下去。一九八三年結婚時,我給她的承諾之一是有朝一日將重返緬甸叢林住一段時間。幾個老朋友也寫信給她,希望能再相聚。
因此我們耐心等待克威齊柯的消息,每天早上在報紙小販「早報,先生!早報,先生!」的謙卑聲音中醒來,也同樣在費爾隆恩旅館的花園中喝下午茶。
七月初,返回加爾各答六週後,沐浴在費爾隆恩旅館的午後陽光中,正喝著第二壺茶時,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從櫃檯跑來。我立刻跳起來。
「克威齊柯!你終於來了!你沒收到我們的電報嗎?」我大喊,驚訝把任何謹慎之情都吹得一乾二淨。
「有的,我收到了。昨天早上收到,我立刻搭同一天的火車下來。」
我們發出的第一封快速電報花了一個月時間,才抵達科西馬。其他電報應該還在路上吧。
當晚我們一起用餐,選擇自由學校路上一間安靜空調的中國餐廳,讓我們可以在不受打擾的角落自由談話。
「我已經試過能想到的一切方法。但迪馬普爾與科西馬的聯絡人堅持要等到總部回音才能行動。」克威齊柯以筷子比劃著。
回覆延遲可能是因為近日那迦蘭邦與阿薩姆邦之間的邊界爭議,這項爭議圍繞著兩邦共同邊界上的森林保護區。那迦蘭邦宣稱這些區域為其領域,並指控阿薩姆當局將孟加拉來的非法移民安置在此。一般人認為阿薩姆邦的穆斯林政客不想遣返這些非法移民,讓他們留下來就能擴大未來選舉時的選民基數。但若安置在阿薩姆核心區域,可能會被視為對當地印度教多數族群的挑釁。
六月四日,阿薩姆邦與那迦蘭邦警力在美拉帕尼邊界小城中交火。這場衝突造成多名警察死亡,邊境地區也遭到封鎖。這對我們來說是壞消息。不少那迦學生運動者在阿薩姆邦的喬哈特(Jorhat)被捕,讓情勢更加複雜。這些學生被控攜帶不實證件、非法武器與爭議邊境區的祕密地圖。有趣的是,這群那迦學生搭的吉普車,屬於那迦蘭邦警局副局長所有。
「此外最近還有突襲事件,就在迪馬普爾─科西馬公路上。在曼尼普爾邦,穆瓦哈的人還炸毀了兩座橋。現在,區域裡充滿警察和軍人。」克威齊柯繼續說道。
印度當局習慣到處抓「外國間諜」,指控他們在國內煽動族群與政治動亂。倘若我在東北區域被抓,又受到那迦學生協助,對當局來說,簡直就是金托盤上的一隻完美代罪羔羊。
但我們沒有選擇。我們無法再等,因此就在自由學校路的中餐館裡擬定新計畫。克威齊柯將返回科西馬通知他的聯絡人,無論是否收到總部確認訊息,我們都即將到來。同時間,為了躲避加爾各答雨季,同時也避免在救世軍賓館住太久,我們將上到大吉嶺(Darjeeling),並在那裡等候。接著我們將在大吉嶺會合,一起前往迪馬普爾;迪馬普爾將為我們安排抵達時的藏身處。無論事態如何演變,我們都不會再返回加爾各答。
克威齊柯在加爾各答的朋友家住幾天,等待我們完成行程準備。雖然那迦蘭民族社會主義議會對我們的跨界要求缺乏反應,令我們有些惱怒,但有他在此仍然鬆了一口氣。至少重新拉上聯繫,我們也發現在印度以電報溝通不是個好主意。
前往移民局申請大吉嶺通行許可並不可行,這個神祕許可是針對外國遊客。另一個方法是飛到大吉嶺山腳下,靠近西里古里的巴格多格拉(Bagdogra),取得山間避暑地附近區域的兩週通行證。
由於綿綿無盡的拖延,我們再次發現自己手頭上的錢不夠了。但是發電報回歐洲等待匯款的時間太長了。
我建議可以試試有錢的東尼。他曾提到自己很快要前往曼谷,因此我們可以跟他借錢,給他一張證明,讓他可以從我的曼谷銀行戶頭中提款。
「但你必須跟他說實話。除非我們坦白,怎麼能期待他會相信我們呢?」森倫指出。
當晚我們到費爾隆恩去,敲了東尼的房門。他似乎很開心看到我們,邀請我們入內。
「東尼,」我開口,「你可能好奇我們為何在這場惡夢裡待了好幾個禮拜。」
「是啊,當然。但這是你們的私事。」
「我們有個困難,需要你的協助。」
我仔細解釋計畫,出問題的部分,以及我們為何需要借兩百美元。接著,我將存款簿跟寫好公證的證明交給他。
「沒問題,朋友。我可以借你錢。既然你們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們。你們可能也好奇,我在這邊待了幾個禮拜做什麼。」
我說我確實好奇,但這是他的私事。我說一開始曾懷疑跟毒品有關,但他看來不像那種人,所以我們認為他可能是黃金或鑽石走私者。東尼笑了。
「事實上,兩者都有。運黃金進印度,送鑽石出印度。我們一個運貨人帶著貨跑了,我服務的團體正在找他。老闆沒說好以前,我不能離開這裡。」
交換背景並拿到錢之後,我們也交換了地址。東尼邀請我們到香港時找他,這趟跨境之旅預期將在香港結束。
「我永遠不敢嘗試你做的事,東尼。」
東尼微笑。
「朋友,你跟森倫做的事更危險。若不是親耳聽你說,我會說你們瘋了。」
「我們香港再見。」我們告辭離開,走回對街的救世軍賓館。
離開之前,我們還需要一樣東西。我在加爾各答的新市(New Market)中曾看到一些不錯的真人假髮。我認為需要快速換裝的時候,這是個不錯的染髮替代品。離開加爾各答的前一天,我去了一個街區外的新市,這是紅磚攤販形成的大型市集。一開始試戴各種假髮讓我全身彆扭,特別是還吸引了許多路人眼光。一如先前決定的,森倫不斷取笑捉弄。但原本想好的戲班掩護也用不上,假髮小販只想賣個好價錢,對我的用途毫無興趣。做出選擇後,我們將價格殺到一百五十盧比。
這一天是七月五日。翻看日記,我發現這一次在加爾各答整整待了四十五天。我們從費爾隆恩旅館搭計程車前往杜姆杜姆機場時,東尼在場揮手道別。
「這一次我們一定成功。」計程車中我抓著森倫的手,在噪音裡駛過北郊的顛簸道路。
我們抵達機場時,出境大廳充滿一股困惑氣息。成群旅客圍著報到櫃台激烈爭論,其他人則匆匆繞過建築物裡隨意堆放的行李。一段時間後我們發現當天稍早有架貨機墜毀,破壞了跑道。所有班機都取消,等待進一步指示。
一架由河內飛往莫斯科的俄羅斯航空班機在意外發生前暫停降落,但跑道修復前也無法起飛。我們聽說往巴格多格拉的班機可能會在次日起飛,但沒人能肯定。印度航空櫃台地勤建議我們返回城裡。我們並不喜歡這個建議,因此到處打探消息。不久之後,我們發現有些乘客拿到機場旅館的住宿券,就在十分鐘的三輪車程外。我也走進主管辦公室想要取得住宿券。
「抱歉,先生,這只給過境旅客。你是從加爾各答出發的。」
決心不想放棄,我去找了機場經理。他的辦公室一片烏煙瘴氣。我加入另外三名受困的印度乘客,以公平不計的手段,一起向不幸的官員提出訴求。
「這實在太丟臉了,你竟然要將我們推回沒地方住的城裡。」一名穿著整齊西裝,手持公事包的瘦小乘客發出第一砲。
「我們是善良的乘客,不是壞人。」中年男子幫腔。
「我懷孕的老婆還在外面等。」這是我的貢獻。
「但我已經告訴你們只有轉機旅客才有免費住宿呀!」經理反嗆。
「我們也是轉機啊。我們又不是加爾各答人,這裡也不是我們的原生地啊。」第四名乘客又補上一刀。
爭執持續大約一小時,最後大概為了擺脫我們,經理從文件櫃中拿出住宿券,甩在櫃檯上。
我們帶著勝利離開。森倫與我搭上三輪車前往旅館,大廳中擠滿其他受困旅客,主要都是俄羅斯航空的乘客。機上有年輕的越南人,多數穿著藍色牛仔褲與棒球帽,要前往東歐國家念書。還有我們在費爾隆恩看過的俄羅斯人,同樣安靜,難以交談。
機場旅館的客房比過去幾個月住過的任何房間都好。乾淨,擁有空調,以及最重要的,不像救世軍賓館,令人感謝地沒有臭蟲與蟑螂。
住宿券包含晚間自助餐,因此我們也加入餐廳外的飢餓長龍。以一般印度用餐習慣,晚餐在晚間九點提供,但因為大批人潮,備餐十分緩慢。俄羅斯人無視周圍眾人,推擠到前方。經過一小時的等待,如洞穴般照明微弱的餐廳大門終於敞開。在俄羅斯人領導下,群眾衝進餐廳。一如那些靈光乍現的印度式諷刺片段,此時餐廳突然響起《齊瓦哥醫生》電影主題曲。
次晨我們抵達機場時,俄羅斯航空的機械仍然卡在跑道上。經過無法避免的困惑與延遲,小飛機終於朝巴格多格拉起飛。抵達後,沒有任何困難就在護照上取得大吉嶺的十五天通行證明,並跟一對從阿曼(Oman)來休假的年輕英國夫妻克里夫與茱莉一起搭計程車上山。他們顯然對整趟行程中不斷的騷擾與阻礙感到心煩。
他們住進溫德米爾旅館,相當於大吉嶺版的費爾隆恩;為了省錢,我們決定住在郊外山坡上的青年旅館。爬上青年旅館,是從穆蘇里以來首次真正有機會進行山區步行練習。此刻特別重要,因為森倫的孕期已經進入七個月。
「還好嗎?你能撐到克欽邦嗎?」攀登大吉嶺蜿蜒的山區街道時,我焦慮地問。
「沒事,只是比較困難一點。」她回答。
雨季很快隨著我們抵達大吉嶺。濃霧、水氣與雲層環繞著舊時的山區避暑地,大雨幾乎每天傾盆而下。天氣偶爾清朗時,我們才能看到整齊小屋,彷彿從英國鄉間直接移植到此地。除了吃飯與運動,我們很少離開青年旅館;某天晚上,我們走到溫德米爾,跟克里夫、茱莉一起在火爐前喝杯啤酒。
他們不能理解在森倫懷孕的狀況下,我們為何跑來印度;我一抵達大吉嶺就改變外貌,更讓他們困惑不已。我把鬍子刮掉,頭髮剪得很短,以便後續需要變裝時,更容易穿戴假髮。我承諾會給他們寄信,解釋一切原由。若讓他們知道我們的計畫,大概會覺得我們瘋了。
我們的計畫對他們來說確實無理;事實上,經過這麼多挫折,我們的忍耐度也很低,疑惑與恐懼已經難以壓抑。再一次,原本以為的數日等待變成一週,仍舊沒有克威齊柯的消息。我們已經逼近投降邊緣,花費大把時間自我打氣。
接著又發生另一件震驚的事。我們開始清理森倫的攝影器材,這些已經放在袋中一段時間沒有使用。令人驚恐的是,大吉嶺的潮濕氣候與青年旅館的霉氣內裝,導致鏡頭內部發霉。相機的取景窗甚至出現雪片般的大白點。我們幾乎崩潰,認定相機已經沒有用了。
我衝到大路上的相機店,卻被告知這只能送到加爾各答處理。由於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只能採取另一個選擇,並祈禱會有用。我們衝到大吉嶺每間診所、醫院與藥局,收集空藥罐中的小包除濕劑。想到這些除濕劑應該已經吸飽水氣,我們還在房間裡點蠟燭將它們烤乾。我們在相機包中塞滿除濕劑,祈禱至少能防止黴菌蔓延。
我們的注意力轉向相機維護,森倫決定要徹底清潔相機。但此時她一個手滑,手指戳進快門,損傷了細緻的機關。我們手忙腳亂試圖搶救,卻一事無成。所以我只能回去找相機店。
「這個你也得送到加爾各答去。」店長哀傷地搖搖頭。依舊熱心的店長甚至還提供推薦維修店的地圖,就在新市旁邊。我掩飾我的懊惱,和他聊上幾句後返回青年旅館,感到近乎絕望。即便此時克威齊柯終於再次現身,我們也沒有可用的相機。
在青年旅館中,我們與隔壁房的年輕澳洲旅人伊恩還談得來。當晚坐在他房裡,我們跟他說了相機的事。他不發一語,卻帶著笑容探手到背包裡。驚訝之中,他拉出鐘錶師傅的工具盒。我立刻衝回房拿相機,他很快地以專業器具輕柔撥弄機器。
一小時後,他將相機交給森倫。她按下開關,快門裝置運作順暢。我們幾乎無法置信。為了表達謝意,我們邀請他到溫德米爾享受一杯爐邊啤酒,深知這不是省錢旅客常有的享受。
解決了相機的問題,我們開始憂心那疊文件。坐在青年旅館中,外面大雨滂沱,有時我們真的相信終將成功,但反動快速反撲,滿腦子又開始憂慮霉斑以及無窮無盡的負面後果。
雖然延簽小冊與世界自然基金會介紹信上的「改造」日期看來沒問題,我們仍然擔心舊的通行許可證。我們將「五」改成「七」,接著又試圖讓數字看來像「七」;整個看起來就是一團亂,又過於明顯。
在此之前,青年旅館中大約只有四到五名旅客。突然間卻湧入一群來自馬德拉斯(Madras)的技術學生,正在進行某種旅行。他們晚上製造驚人噪音,大聲爭論,團體合唱,還上奔下竄,讓我無法入眠。
難以入眠的夜晚,我坐在樓梯上,抽著菸斗,無神地看著前方的水泥牆。一個想法突然憑空出現在腦袋裡。一九七七年前往大吉嶺北方的錫金(Sikkim)限制區時,我曾在新德里申請通行證。當時內政部問我想在新德里取件,還是給我一封致大吉嶺副局長的推薦信,再從他的辦公室發出通行證。由於我在印度國內四處旅行,因此選了後者。
次晨,我前往一間大吉嶺的法律事務所。他們慷慨借我打字機;我坐在沒人看得見的角落,開始編造:
印度政府對您將於一九八五年七月前往曼尼普爾邦的喀布爾─藍角公園訪問一週,並無異議。您的內部邊界許可證(Inner Line Permit)將送到迪馬普爾的次區行政官(民事),您可在該處取得許可後,前往因帕爾。至於造訪卡奇蘭加公園,很抱歉您未獲許可,因為四至十月期間該公園將對外關閉。
我們僅獲准參訪一個公園─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公園,聽來甚為合理。列出迪馬普爾為發證單位,不僅能讓穿越阿薩姆的行程順利進行,也能解釋我們手上為何沒有通行證。
離開事務所時,我感謝律師慷慨借我打字機。接著走向大路上的格蘭納點心店,森倫在此等我。我加入她,將信攤在她眼前。
「看起來不錯。」她笑道。
我點了一壺茶,在桌上簽名,並押上日期章。再度,我們已無數次準備好啟程,相信這一次一定會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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