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俊俏的花漾少年,自幼成長於豪奢之家,與管家間的互動幾乎成為他轉而成人的唯一出口,卻渾然未察家道中落的實情。在成熟邊緣的寂寞十七歲,他渴望掙脫家庭束縛,尋求自我獨立和性愛自由。此時,家族的秘密卻即將被揭露。他稚嫩而懵懂的心靈,該如何面對?風雨過後,又如何承擔自己的軟弱?
——Directed by 菲力普・巴柏沙(Fellipe Barbosa),巴西,2014年。
走出豪宅的第一天(Casa Grande),是2014年台北電影節上映的巴西電影,列為輔導級。這部電影是菲力普首次嘗試執導的劇情長片,其題材、取景選自於源鄉,拍攝敘事從容不迫,完整地呈現從主角家庭出發,最終反映該國社會存在已久的貧富差距問題。
電影中的主調起初沉靜,爾後家裡財務出現困難,父母與孩子間的對立日漸拉大、衝突不斷,最後主角離家出走,急起迫切的調性影響觀者的情緒,讓人不自覺地陷入劇情的發展。而攝影中時常以「蒙太奇」切換摩天大樓的景象,是導演企圖營造的故事背景和主軸。
本作的角色很單純。圍繞著一家而起的故事,少不了父母和子女,另外還有女傭和兒子的女朋友,算是簡潔清晰的人物關係。而這些人物的角色定位,正好可以用心理學大師榮格的〈角色原型〉理論探析,以此更能深入瞭解各角色的實際與暗喻的表徵。
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 Gustav Jung,1875 –1961年),出生於瑞士,因父親是牧師,從小受家庭宗教氣氛的影響,對宗教產生興趣。榮格在大學研讀醫學,隨後在精神病院謀得助理醫師職位,進入實習工作。
榮格在《夢的解析》一書出版後深受影響,他遂與佛洛伊德通訊,參加精神分析運動,並共同創立「國際精神分析學會」,任為第一屆主席。後因兩人的學說產生分歧,分道揚鑣後佛洛伊德將榮格的名字盡皆去除。
關於「集體潛意識與原型」:榮格將人的心靈(Psyche)分為自我(Ego)、個人潛意識(Personal Unconscious)和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榮格提出的「集體潛意識」是由人類共享的關聯和影像所組成,其關鍵在於弄清「原型」(Archetype)的概念。根據榮格的看法,集體潛意識決定了我們的經驗是根據某種組織原則——也就是「原型」來進行建構的。
例如:母親原型(Mother Archetype),我們都清楚擁有母親在生物學上的親緣關係是必要的,但榮格提出的「母親原型」不僅意指生物學上的聯繫,更是一種「心理需要」。
榮格認為,母親原型的意義是指我們都希望在生活中有某樣東西或某個人能夠完成養育我們,和在我們承受壓力時施以安慰的角色。這種需要是在進化過程中出現的,所以當我們到達這個世界時就已經準備期待、尋找、辨認母親這些前置作業,絲毫並不感到驚訝。
因榮格的心理學理論是建立在精神分析的「治療」領域,他認為當生物學上的母親沒有完成「母親原型」的角色時,有些人可能會被「母親的替代物」所吸引,如教堂、軍隊、愛國主義等等。
下文接著以榮格心理學中的〈角色原型〉分析論述《走出豪宅的第一天》各角色的原型和背後隱藏的意涵。
一、 假面:人向世界所展示的外在面目,顯露給他人觀看的人格面具。(自我公眾的面具)
電影中男主角的「父親」身兼一家之主、外遇、控制狂等身份,是基於「假面」的原型塑造出來的形象。電影畫面始於夜晚父親在豪宅旁水池泡澡,而後他進入屋內,逐一關閉豪宅各區的電源。一連串冗長的鏡頭,卻是暗喻父親握有絕對的權力。
父親扮演著典型的一家之主角色,他坐擁豪宅、讓孩子讀私立學校、上下學派專車接送;在接待朋友的聚會場合時,更不忘拉高顏面,處心積慮地宣揚自己的社經地位。電影有一幕特寫鏡頭,構圖落在父親與一旁桌上琳瑯滿目的高級洋酒,只見他隨意挑選一瓶,不在乎牌子、年分,因為只要拿出任何一瓶都可以彰顯他的身價。
然而,因為某些緣故,父親的生意出現問題(電影並未告知原因)。父親知悉即將面臨破產的危機,卻依然故我的豪奢度日、佯裝偽善的尊貴地位、維持虛假且可悲的自尊。父親控制著家中成員的一切動態,包括孩子的未來取向、設立門禁、出門在外的行程報備等,等於是扼殺了兒子認識自我的過程與自由,成了「四位一體」的「壞人」。
四位一體,是榮格模型裡的一種原型主題,稱為完美的完全,由四個部分所組成,代表了兩組相對的二元性。(文末將解釋四位一體的完整概念)
二、英雄/影子:英雄便是主角,自我的主要象徵,所有原型的集合體。榮格主張相對心理學,而影子是和假面相對的力量,是假面背後之隱藏性的存在,是被壓抑的第二自我(自我秘密、隱藏或黑暗的部分)。
男主角「尚 Sean」表現的是追尋自由解放的掙扎個體、被受困的靈魂,這部電影的主軸便是透過男主角從「媽寶」的初始形象,進而認識、認同自我,最終為自己人生下決定的「過程」,體現出自我(Ego)的價值。
起初他對於自己的生活索然乏味,只是盲目跟從父母的抉擇,讓未來掌控在他人之手。然而,他在內心藏有千頭萬緒,唯一能對話的人只有女傭,甚至時常半夜偷溜進女傭房內,嘗試與之發生成人性行為的體驗。
爾後他結識了女友,但在某次家庭聚會時,父親表現出歧視的語氣,當著眾人的面羞辱了女友,於是他與父母吵架後離家出走。劇烈的情緒轉折,表現出他平常被壓抑和走樣的內在心理。
此次的衝突是起偶然的導火線,實際上卻導源於長久以來父親強加在兒女身上的監視和壓迫。我們也可以這樣想,或許眼前這位吝嗇、驕奢、歧視他人的父親,在過往也有過悲慘的童年;兒時的自卑可憐成了日後扭曲變形的人格,進而將這股壓力施加在家人身上、瞧不起來自不同階級的兒子女友。
在電影後半段,母親從女傭床下搜出一個盒子,裡面是女傭在豪宅內的裸照,拍攝者顯然另有其人,這個人會是誰呢?
宅院的安全系統掌控在父親手裡,而且當母親心生質疑時,畫面成了一分為二的構圖,右側是父親在廚房、左側是母親當對峙女傭,由此可知裸照拍攝者為父親,且二人應當有私情。男主角迷戀成熟的女傭,父親則是確實地與女傭有染;男主角是隱藏底心黑暗的影子,父親則是佯裝偽善的假面。
三、永遠的影子:永遠的影子來自過去的陰霾,不斷侵蝕著現在看似的穩定生活。
電影中文名為《走出豪宅的第一天》,除了暗喻將有離家出走的事實,更是把「豪宅」的意象——巨大的陰影、貧富差距的血淋現實表露於前。
電影初始畫面是個長達數分鐘的「長鏡頭」,略為仰角停滯在象徵主角家庭富裕的豪宅;這同時也是「確立場景鏡頭」,告知觀眾在該片中所有的人、事、物均逃不過這巨大陰影所給予的生活壓迫。
「貧富差距」的議題,是本片的另一個重心。曾經作為殖民地的中南美洲,即便在獨立後漸漸掌控自己國家的前景,但經濟發展始終裹足不前。在資本主義的侵襲下,貧者愈貧、富者愈富,階級化的社會衝突日益嚴重;貧民窟林立的同時,高樓大廈亦不斷興建,成為引人唏噓的寫照。
影片進程不時切換敘事劇情與高樓大廈的剪接畫面,顯示無所不在的沉壓心理,時刻地籠罩在這個國家的所有人身上。本片的第一幕與最後一幕的畫面對比,更能清晰地表述這部電影的主題,以及總結主角擊潰內在陰影的重霾,獲釋真正的自由。
前文提到,電影開頭數分鐘的長鏡頭、仰角畫面、夜間拍攝呈現「永遠的影子」的詭譎恐怖;而本片最後一幕的畫面正好是本作的宣傳海報——男主角在貧民區遇見被母親趕走的女傭,昔日那位懵懂無知、憨蠢愚昧的少年已然轉變,女傭對他竟也動情,兩人共度一晚。
隔天醒來,男主角從室內拉開窗簾,走出門外後坐在窗櫺,望向遠方,成為本片最後一個畫面。從室內走到外面,表述重獲自己的意志,窗戶象徵靈魂的出口、光明的趨引,這番行為一掃過往的陰霾,除去豪宅巨大陰影的心理沉壓,得到自由的餽贈。
四、女神/智慧耆老:女神是能安慰人、孕育人、溫柔並仁慈的存在,當主角遇見女神,便能整合情感、智慧。智慧耆老的原型多半是父親的角色,用以提供智慧、忠告或指引的正面人物。
女傭西塔是本片不可或缺的一角,除了情慾的元素之外,她是身兼女神及智慧耆老的心理救贖的存在。從當時導演與台北電影節的主持人對話當中,可以得知他對於女傭這個角色的設定走向。
主持人:這部片中有許多種族、階級、主僕的關係描述,尤其是西塔的這個角色與其他人物的關係,導演怎麼看待這個角色?
導演:其實一開始的劇本是沒有西塔這個角色,加入她原本只是想強化劇中家庭的富裕度(有三個僕人),但後來也透過這個角色去對抗過去電影中這類主僕關係的刻板印象:「有錢人家的孩子和家中的女僕都會有性關係」。比較特別的過程是因為這個新加入的角色,是由演員本身和我一起創造出來的,大家都為這個角色的塑造過程貢獻了許多。
導演說女傭乃事後加入的角色,但卻使電影的情節與結構更加完整,可說是個美麗的意外。方十七歲、懵懂無知的男主角在家中唯一能對話的只有女傭,他對於成人的性慾備感好奇,經驗頗豐的女傭便成為他的先驅指引。女傭不斷對他述說情慾的種種經歷,一方面又吊他胃口,讓他深受挑逗和澆冷水的情緒衝突。直到男主角離家出走後再度遇上女傭,女傭發覺他已然成熟,與之歡度一宿。女傭在電影中具備「引導者」的身分,在生理和心理的兩種層面上,啟發並完就了主角的成長過程。
有趣的是,電影中出現三次特別的構圖,體現女傭「救贖女神」的角色。當女傭與男主角談話時,同時將一旁的聖母雕像(或畫像)納入鏡頭,表述她如同慈悲聖母般的象徵,是主角唯一能傾訴心聲的對象,並開導主角往新的方向邁進,看到不同的廣闊天空。
五、女神的影子:即負面的母親原型,代表了被詆毀的母親,通常是繼母或女巫。
本作裡母親同父親般,是炫富且愛慕虛榮的負面形象,她盲從丈夫且愚昧迂腐,在知悉家中財務狀況崩潰後,不但不願面對破產的事實,卻依舊陷在過往錦衣玉食的幻想,並和父親一同干涉兒子的成長過程與未來。
過往時常有人來向母親兜售精品,直到家中經濟出現狀況後,某次她向銷售員詢問販售的獲利和技巧等,但絲毫未見其擺低姿態。她雖然清楚自己必須開始工作、分擔家計,對外才能繼續營造豪奢的假象,可底心深處她仍無法委屈自己低頭工作,畢竟以往她都是擔任消費者的身分。
此外,母親在電影中曾接到詐騙電話,當下不加思索地跌進陷阱,完全呈現迂腐愚昧的性格。這般的母親形象,對於主角的英雄角色而言,同父親一樣是「壞人」的身分。
六、阿尼瑪(性與愛):提供愛的興趣,在英雄主角完成使命後給予報償(通常是結婚),使其生命得以完整,經常被表現為「遇險少女」。
女友是男主角的心靈安慰和人格補償。女孩一開始因「膚色」和「下車站」的位置被誤認為出自貧民區,起初她對男主角並沒有特別的感覺,只認為男主角是紈褲子弟之一,不成熟且毫不尊重他人。爾後逐漸受主角感動,進而答應交往,並且改變了主角的思考與想法。影片裡主角與父親爆發衝突,便是這項改變的具體表現。
衝突爆發後,男主角帶她攜手入住旅館,她提供主角溫暖和撫愛慰藉,但最後卻沒有完成性體驗,因本片置入「救贖女神」的角色,男主角被女傭深深吸引,最後與女朋友不歡而散收場。
另外,女孩同時代表貧困階級與歧視女性的意涵。在一次聚會裡,男主角的父親大放厥詞,抨擊有色人種以及炫耀豪奢等,她當場自覺成為箭靶,於是出言反擊,但現場皆是與父親持有相同想法的歧視者,因此她的起身抗爭無用武之地,只能淪為這些富有階級的淺談笑話。
最後總結榮格的角色原型理論和「四位一體」概念。
- 以男性為主角的四位一體:假面|影子|智慧耆老|阿尼瑪
- 換成電影角色的四位一體:壞人|英雄| 導師 |愛的興趣
榮格提出的完美模型,認為英雄必須在故事中,遭遇與整合一些壞人、導師和愛的對象之人物元素於他們的角色裡。更精確地說,英雄必須處理他自己的影子(如問題、衝突等),必須從他的導師(精神上或實質上)學到一些東西,而且必須獲得愛的對象的芳心(愛情)。
男主角本來僅是盲從父母抉擇,再單純不過的富家子弟。但漸漸地,他感到迷惘、困惑,看不見人生的方向與走向,起而質疑父母、抗拒叛逆。而女傭的介入,成為了他年少輕狂的路燈指引,是心靈的慰藉,也是勇氣的來源,遂而敢於向女友親近告白。但女傭同時具備的救贖女神身分,光芒蓋過女友的愛與芳心,成為男主角生命裡精神提升與獲釋自由的趨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