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電影的關係重新閱讀《人間失格》,翻開前言的同時,我忽然想到了那三張照片!瞬間第一次閱讀這本書的感受慢慢浮現出來,原來是那樣啊,關於身為一個人的資格,我那時滿腦子關心的是:要成為一位偉大的文學家或是藝術家,是否真的都要這樣反覆詰問、懷疑,挖掘內心腐朽不堪的真實(模擬出來的真實)?
此時,外在世界逐漸將你風化、侵蝕,最後人成為了三張凝結的照片,還有一些瑣碎,不足以掛齒的文字,流傳到更遠更遠的地方。
與電影比較,選擇分成兩部分來呈現,第一部分分析小說裡的描寫與電影真實呈現的畫面,兩者間氣氛與節奏的掌控,還有帶給讀者(觀眾)有什麼樣不同刺激?第二部分我想探討小說裡不斷出現的「自我意識」(應該說手記的形式本來就是書寫自我內心世界的文體),當事件發生,小說後設地反覆檢討或是真實披露;相較電影所呈現出來的視角及秉持的態度,影片較接近傳統敘事線的手法,而這兩者有什麼實際差異?又有什麼互相呼應?
電影的前後場景都在咖啡廳,似乎呼應書裡的前言與後記,做了另一個乍看之下是現實,隔離出故事本身之外的時空。導演沒有強調書裡本來藉由第三人撿到手記來闡述故事,而是用線性的時間軸,從腳色的童年開始,小孩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埋下陰鬱的基調,也在一開始看出主角出身家境富裕的大戶人家,悠游在女人堆裡怡然自得,到了中學時期,竹一是第一個識破他的人,不改日本誌怪色彩,竹一的出現突兀並令人發噱,後來大喊妖怪那一段也令人莞爾。
前半部來說,書裡平淡如實地描寫,在電影裡的畫面與節奏掌控都還滿恰當並引人入勝。忽然想到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電影版為跨國導演與團隊合作,讓我覺得很疏離,如果沒有看過小說,完全沒辦法耐下性子消化它的情節,它的畫面講不出氛圍,演員的表演也有點不到位,音樂更是讓我覺得突兀;反觀《人間失格》的電影讓我覺得整體風格是一致的,畫面很舒服,雖然還是免不了有些片段的剪輯太過跳躍或是直接,反而少了書裡每一手記那種繁瑣、心情記事的觸感,太過蒙太奇且隔離,演員也很難表現出原本腳色那些掙扎或是心內音的情緒反應,不過整體來說,這部電影還算能讓我沉浸在他所創作的世界裡。
大概是因為影像比文字來得令人有記憶點的緣故,我覺得影片似乎比較著重主角「我」與不同女人周旋的畫面(當然書裡的絕大篇幅也幾乎在書寫這個部分),就像竹一所說:「你絕對是個會讓女人迷戀的人!」這樣一句庸俗不堪的話語,卻像預言一般纏著主角一生。但是電影裡大量進出茶室與銀川酒樓的橋段,讓我感覺「女人緣」好這件事有點直白不經修飾,裡面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藥局老闆娘那一段情緣,帶著一點病態、互相需要的愛,其他部分讓我沒那麼有共鳴,(或許是因為電影將書裡的畫面寫實化,沒有特別的轉譯,況且文本本身也沒那麼具有邏輯,此時就會流於交代劇情的流水帳形式。)
另外,述說擁有處女之心的妻子被人侵犯,也讓我覺得有點隔靴搔癢,文字的樸實與簡略可以讓我們去思考,然而電影(或說舞台劇)就會讓我們更期待他的「戲劇性」,倒也不是多誇張化或是改編,而是期待「導演手法」是否會帶給我更多樣的感受。記得某次系上老師曾說過:被搬演過那麼多次的經典文本,為什麼從古到今還是會有人想一看再看,那就是因為觀眾期待導演有新的刺激,任何一個藝術創作一定都包含著創作者有想說「什麼」的衝動,而那個「什麼」被著重放大,或是以另一種意想不到的形式來傳達他在作品裡所感受的,對我而言,《人間失格》這部電影讓我有「恰到好處」的觀後感,不多也不少,恰如其分,空間、氣氛的掌握都很不錯,重點提要,最後以一張主角從年輕到蒼白了頭的憔悴照片來呼應原著所提及:怪誕的「死相」,沉靜的結局畫下句點。
日本的民族性造就了他們的書寫或是電影總是有著含蓄、蘊藉的情感,看似平淡,如小說中將「死」輕如鴻毛地被提及,然而文字可以這樣地描寫,正是因為在一本書裡作者建立了那樣的世界觀,所以讀者可以去相信裡面的不寫實(就像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那異於常人、無可避免的缺陷之愛),但電影以寫實畫面呈現,尤其又面對文本本身劇情線並不起伏有致,我更期待導演能更風格化,或許可以用人物特寫的定格,像照片的形式留下角色心內音的拍子;與電影《挪威的森林》相比,我不太確定由主角的旁白持續交代著前情提要,是不是讓人有一邊聽小說的錯覺。該怎麼處理異國文本,如何抓住精隨與整體氛圍,是值得探討的點。
上一段提到了任何一個藝術創作一定都包含著創作者有想說「什麼」的衝動。在《人間失格》這部作品裡,即是作者不斷現身述說的「自我檢視」。雖然小說本身出現前言跟後記,特別製造出並不是作者本人的錯覺,但是「手記」的形式本來就是繁瑣而口語,讀者容易認同,且又跟太宰治的生命經驗幾乎不謀而合,因此我理所當然將之視為作者自己反覆檢視人生的自傳性小說(抑或說手記)。
跟電影最不同的地方,導演的拍攝視角,站在第三人稱的觀點,小說的「我」的想法不見了,抽離出來與觀眾一起觀察,然而細節不夠細緻,導致很多「我」在小說中提到有趣的點反而可惜了,像是文中不斷出現「搞笑」(他更在描述中透露「搞笑」是掩飾自身的恐懼),可以推論主角外顯的人格特質反而是常出糗、討人歡心的模樣,那種故作姿態的「笑」即「假裝」使得他這樣的人形成矛盾的形容詞,時而被看穿的銳利眼神會刺痛他,讓他戰戰兢兢,但是「世人」卻總是喜歡他這樣的面貌(爾後「世人」的概念又被他摒棄,反覆後設地撻伐)。
在電影裡主角完全只能「演出」他內在的心理狀態,就是一個鬱鬱寡歡的憂鬱少年,這是有點可惜了,讓腳色少了層次,似乎也不那麼像「人」,手記有趣的形式即是在於我們可以從文字看出其思考脈絡,又如他與崛木交往,明明心目中是那麼樣藐視且不以為然,將之視為凡人一般沒有掛在心上,然而最後卻成了他的手下敗將,像這樣有趣的「人的自我價值崩解」也是很難在電影裡所看到的啊。
編劇紀蔚然曾提過:「現在的你們要抑制住在劇本中『後設』的衝動,因為你們還不夠格,真正的『後設』是徹底了解後,反覆檢討並提出反擊,不是打了就跑。」太宰治在作品中不斷提到人之所以為人,所謂世上做人的真理等等,藉由這樣反覆論證、思辯的過程,他想理出生命的意義,自己存在的理由,卻更暴露自己的脆弱,面對那些地獄般的人間無可奈何。冷靜分析自己做每件事的理由。
「我和一個年長於我的有夫之婦相約殉情,這件事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開始從遠因拓展到近因,極有意識地自我檢視,面對自身不堪毫不隱藏,似乎就差快要跳出來說:「看哪!我多麼喪失作為人的資格!」而這樣譁眾取寵的叫囂,顯露了他所說:所謂「廢人」是個喜劇名詞,他的一生都在取悅別人,包括了這本書的讀者。
隔了那麼長的時間重讀了《人間失格》,一直浮現作家董維良所說:「如果社會現實依然頑冥不化,那麼當代的文學已不再像五四時代那樣吶喊,它只是與之保持距離,同時默默堅守自身。反叛的意識不再進行正面攻擊,它反而放逐自己。傾空自身與社會之間的糾葛,而達到孤獨的狀態。這是精神處於漫遊的時期。孤獨的心靈最終將容納曾經是對立的社會,熔煉過的心向世界敞開而沒有放棄它的孤獨。」
所謂「做為一個人的資格」,卡謬說:「人出生那瞬間其實沒有選擇,但是之後是自己『選擇』留下來的,人往往沒有意識到存在這件事。」過生活就好像吃飯喝水那麼自然,不去思考為什麼要活下來或許反而是件好事,因為你理解了更多就更體認到世界的不可相信,「傾空自身與社會之間的糾葛,而達到孤獨的狀態」,然而卻鮮少人能做到董先生所說:「熔煉過的心向世界敞開而沒有放棄它的孤獨。」畢竟認知到了生存之空泛,很難繼續帶著積極努力的心向上啊。
進一步說,意識到了空泛,其實也是對生命的後設,但是遠離了當下,人處在沒有奮不顧身的狀態下就會不安,我們無法後設,因為人都需要苟且偷生的一個意義。這麼想或許很悲觀,就像太宰治總是調侃自己身處地獄,然而當我們這麼想的同時,或許會發現所謂語言、文字也是我們對於當下的模擬與詰問,那些也是不可靠的信仰,頓時你發現沒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了。於是我們重新說服自己,這一切的模擬是有意義的,或許我們依靠的工具不可靠,但是相信自己正在奮不顧身投入什麼,然後我們的確正在投入;相信著某種空泛,然後保持著這樣的空泛繼續行走下去。
我們不小心學會了思考,然而思考也是唯一自救的方法啊。有次跟朋友討論起太宰治,他開玩笑的說:「說不定他把每次的自殺都當作搞笑,就像玩遊戲一樣,雖然一直不成功。」然後我忽然想到,說不定他的潛意識真切希望能夠有下一次搞笑的機會,所以他一次次相信自己能逃脫,竟然一次次都逃脫了呢。
「那最後一次一定是他的女朋友相信他們一定會一起死掉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