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創作這件事,每個人或許想像各異。若要描繪它的樣子,可能是創作者提起手中的鋼筆筆桿,亦或是各形各色的畫筆,又或者形狀各異的雕刻刀,隨著不移的目光、如炬的眼神傾盡全力的揮舞。就彷彿著了什麼一般,一筆一畫把空白添上時間和靈感,化為獨一無二的世界。然而創作這件事仍有一部份存在於這個框架之外。就如同筆者所寫到,創作者有時就像是「著了什麼」一樣地進行創作,而這「什麼」似乎就凌駕於創作的想像框架之上。
到底是「什麼」在支持著創作者前進,甚至是驅使著他們進行創作?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地獄變〉就講述了一個被捧為天才也被稱為厲鬼的宮廷繪師──良秀為了完成至高的畫作而留下的駭人故事。〈地獄變〉這部小說改編自十三世紀前半成冊的《宇治拾遺物語》當中名為〈繪佛師良秀〉的一節故事。雖然小說的內容與原著情節有很大不同,但芥川活用了原著中不顧自家著火只是呆看屋頂竄出的火光的繪佛師良秀的形象,將良秀這一角色塑造得更加鮮明立體,賦予了他又矮又瘦的外表,難搞的脾氣和怪異的行徑。故事中的良秀雖然擁有高人一等的繪畫功力,作風上卻與其他繪師大有不同。他從用色、材料就自成一派,就連神佛的臉譜也都不同於世人所想的平靜祥和之貌,一張張都扭曲可怕。為了繪製〈五趣生死圖〉還特地坐在街頭臨摹死屍。如此奇異的個性和行為也讓關於他的傳說逸事一添再添,傳遍大街小巷。
故事的開端是始於良秀所侍奉的大殿對良秀下達的命令,大殿要求良秀繪製一幅栩栩如生的地獄變屏風,而良秀也不負大殿所望將地獄中的殘忍景象全描繪了出來,卻怎麼樣也畫不出,火焰地獄之中,一輛墜落的牛車上被地獄之焰纏繞全身的嬪妃的樣貌。於是良秀請求大殿的幫助,拜託大殿為他準備一輛牛車並在他眼前點火燃燒。幾天後大殿不但為良秀備好牛車,還在牛車上載了一位穿著綾羅綢緞的女囚犯。點火前大殿使人掀起牛車上的簾子,才發現車中坐著的是良秀最為疼愛的唯一的女兒,良秀連忙向前想要阻止,但大殿卻馬上命人點火,在熊熊燃燒的烈焰之中,良秀的女兒被焰白的火光吞噬。良秀呆在原地,安靜注視著一切發生,不知為何他突然「心中充滿法喜」,目光炯炯。回去之後,良秀完成了地獄變屏風這一曠世巨作,也了結了自我。
礙於篇幅及文筆,〈地獄變〉這篇小說當中的細節及精妙之處無法在文章中描述,還望讀者能翻開原著,細細品味筆者沒能寫到的登場人物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性。回到文章開頭所提及的問題,在創作的框架之上,到底是誰或者什麼在推進創作者?以〈地獄變〉的故事來說,到底是什麼讓良秀能夠親眼看著唯一的女兒承受地獄一般的苦痛死去,卻仍然堅持完成創作甚至感受到神佛降臨般的法喜?要了解這個問題,或許我們可以先從一個更客觀的角度去觀察故事中的作品地獄變屏風是由誰執筆,進而發想驅使良秀的動力為何。
起初良秀開始執筆創作地獄變屏風是因為大殿所下達的命令。從這一點來看,地獄變屏風是為大殿所繪,甚至連屏風上的主題地獄景色也是由大殿所想。作為下臣的良秀,勢必得完成大殿的請託,更甚,以他的立場很有可能完全無法拒絕大殿。換句話說,讓良秀完成這個曠世之作的,可能是來自必須完成命令的壓力。雖說創作了這樣的藝術的人是良秀,但事實上擁有名為地獄變屏風之藝術的人是大殿。從這一觀點出發,我們甚至可以說,大殿就是地獄變屏風的執筆者,沒有大殿的命令不會有地獄變屏風的存在。大殿也是藝術的擁有者,又或者更貼切一些,在那樣結構下誕生的藝術實際上是被由上而下的權力關係所擁有的。
縱使地獄變屏風的創作是始於大殿的命令,實際上一筆一畫實現創作這個過程的不是別人正是良秀本人。而我們在思考地獄變屏風的執筆者時,最為顯而易見的答案也無非是良秀。從現今社會的角度來看,作品本身可能會因為交易、複製而經歷不同的擁有者或者同時被許多人所擁有,但「藝術」本身只屬於創作者本人。就好比現代的音樂作品,大多數觀念之中是為作曲者、作詞人、製作人、歌手等所擁有,但大眾可以透過購買唱片或下載檔案的方式擁有作品的形體。若以這個角度思考,地獄變屏風不論何時都只屬於良秀一人,良秀也是地獄變屏風唯一的執筆者。如此,使良秀強忍傷痛完成作品的原因似乎就出在良秀身上。回想良秀的個性,他古怪且對作品要求完美的寫實,但在故事中也有提到良秀拿弟子當臨摹對象時,良秀為了創作養的黑蛇爬到了被五花大綁的弟子脖子上的事。為了弟子的安危,即使手上的臨摹還未完成,良秀還是急忙把蛇抓走救了弟子。可見良秀仍不是個喪盡天良之人。那良秀自身的性格就無法解釋為何在女兒身陷火海時,他竟是「感到無限的興趣似的──觀看著眼前的一切」。
看著女兒葬身火海的良秀感受到的是無比的喜悅,在小說中他當時的模樣既非因興奮而放聲大笑,又或者發瘋似的咆哮,而是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為自己所準備的地獄之景,身子昂然挺立,神情飄渺而虛幻。這一瞬間的神貌似乎給了我們另一個地獄變屏風是由誰執筆的提示。在那一瞬間,透過芥川的文字我們彷彿看見超然於世的良秀,在見到完成畫作所需要的最後一片風景和領教了地獄之痛後,他終於能夠繪製出最真實的地獄。對於藝術一直有著自身堅持,一生追求寫實刻劃的良秀,終於在此刻遇見了超越現實但又無比寫實的理想之景。或許那一刻,良秀是感受到他被平生所愛的藝術的召喚,而使他完成了地獄變屏風。只要是為了實現理想的藝術,他在所不辭,與其說是他創造了藝術,不如說是藝術本身憑依良秀完成了祂在世間的實現。執筆完成了地獄變屏風最後一景的,正是藝術本身。
地獄變屏風的執筆者可以是大殿、良秀或者藝術本身,但根本的讓良秀在失去骨肉後仍然完成畫作的,是認為自己受到藝術之召,必須得完成理想之中的藝術的良秀。在點火之前,良秀衝向女兒的行為已經違反了大殿的命令,無論是來自大殿的壓力或自身對於藝術寫實的追求,都無法與自己視如珍寶的女兒比擬。然而良秀的態度轉變除了被眼前超脫現實的景色所吸引之外,還有一個關鍵之處。與自己同樣名為良秀,且跟女兒親密無間的寵物猴子,在大火吞噬牛車之際,不顧一切跳進了牛車,緊緊抱著女兒的臉,彷彿代替了同名的父親,給了女兒最後的溫暖。而良秀本人只有在女兒面前會展現的充滿人性的一面,也彷彿跟著在火光中逝去。失去女兒的良秀只剩藝術能夠支持他存活於世,眼前發生的景象又正是他作夢也無法觸及的光景,對於藝術純粹的追求瞬間凌駕於一切之上,於是在剩下的日子裡,藝術成了良秀唯一的支配者。
縱觀〈地獄變〉這篇小說,良秀作為物理上的執筆者是透過筆這個手段去實現名為藝術的理想之境。然而跳脫一般我們對於創作此事的想像框架,在故事的末段,藝術本身才是故事中真正的執筆者──藝術透過「良秀」這一手段去達成「藝術」的實現。至此良秀與藝術之間到底是誰做為主體驅使這一連串的反應似乎變得有些曖昧不明,然其中良秀與藝術之間的關係可以說是具有高度的相互性。良秀不顧他人眼光追捧他理想之中的藝術,而藝術就驅使這樣的良秀進行創作。然而這當中的主動權還是掌握在良秀身上,「充滿法喜」是良秀自身的感受,且「藝術」此一角色其實存在於芥川的故事框架之外,我們也無法臆測藝術是帶著何種目的推動良秀。良秀對於藝術的高度追求可以說是一切的起始點。
在〈地獄變〉之中,良秀在世人眼中的特立獨行是因為他真正所侍奉的不是大殿,而是名為「藝術」的神。藝術本身的實現就成了推動良秀進行創作的動力。〈地獄變〉之中使人執筆創作的是藝術,然而現實之中或許推動每個創作者的理由各異,但終歸於自身,如同良秀。再次思考是「什麼」在支持著創作者前進這一問題,筆者的闡述無法給予一個完美的解答,〈地獄變〉之中芥川所給予的想像也無法符合所有人。然而故事之中良秀與世間乖離的模樣,或許能成為我們反思自身創作之路上動力來源,以及深入思考人生之中價值優先順位的開端。
- 芥川龍之介〈地獄変〉青空文庫 2010年11月6日修正 https://www.aozora.gr.jp/cards/000879/files/60_15129.html
- 芥川龍之介著, 樓适夷譯〈地獄變〉2020年11月23日瀏覽 http://www.millionbook.net/wg/j/jiechuanlongzhijie/000/009.htm
- 走るメロス〈宇治拾遺物語『絵仏師良秀』わかりやすい現代語訳(口語訳)と解説〉2020年11月23日瀏覽
https://manapedia.jp/text/1812
- 本文作者:賴羿妘,早稻田大學文化構想學部,藍墨水文藝社第六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