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星巴克後,朋友送我回車站。
我站在紅線的地方,即使後方的車流不斷從我們身旁經過,我仍然把滿腔想說的盡速吐出,因為這可能是最近一次見面了,下回我若再約他,應是讀完他借我的三本書,然而,他說:書可以借至一年半載也沒關係。
回到家已是晚上七點,我蹲低身子,將矮櫃裡的英文學習書拿出來,放在由圖書館借來的書架上,那是開放式的書架,容易蒙塵,我自私地讓借來的書暫住那裏,而自己所珍藏,或近日購得的,就放進矮櫃。矮櫃是雙開啟的門扉,透明玻璃,裡頭的書整齊安放,擠挨,我將朋友借給的三本書放進裡頭,關上玻璃門以免髒污。
我要對他說的話已塵埃落定。而此次見面讓我更了解他,他看待人際較為隨緣輕鬆,凡事不拘不強求,確實是我該學習的地方。情之所鍾者該學習的地方。
回想,那時豔陽的熱度已逐一解散,天空慢慢灰濛濛,我畫下語言的句點,給予真誠的祝福後,我們各自奔往各自的方向。
我的步伐沉重,思緒相當不穩定,不確知是精神不振還是理所當然的放空,但我確信是滿懷心事的。我執意洞察究竟是什麼,屢屢努力而答案卻模糊以對,好像已然確認與他鐵定是朋友,要不就是淡如水地最後失聯。
然而,我曾經想多認識這個人。
但被他磅過,秤過,掂量過的,放在砧板上審視肥與瘦,斤兩價碼後,我再度被放逐。
然而我也放逐自己了。
因為輾轉下來,我感到疲憊,相識之快速、淘汰之快速,都與我認為認識一個人應當緩速的、長遠的價值觀扞格不已。
我走進月台、上電車、發呆放空,車行沿著支線,我打開手機滑動打字,告知閨密體悟的種種,覺得這樣也好,象牙塔中的溫室花朵終於看見外頭的世界,寒風颯颯、隨時陽光淹覆,要澄淨的雨露未必如願,要亮灼的鳥鳴也未能擁有,這朵溫室花終於要變形成一株在山巔遺世獨立、雌雄同體的喬木了。這樣也好。
坦蕩、明朗、精確。回歸自我。
回歸自我又突然想到,忘記計畫在六家站百貨買益生菌飲品了,於是車行終站後,我又沿途坐回,向站長說明原委,出站、到百貨買品項、坐回,天色更暗沉,到家已七點。
對於前幾天突如而來的不速之客小蟑螂,在我失手縱放後,因為思緒疲憊已經無力追擊,然而對於自己刻意維持的清潔,到最後仍然被小蟑螂優游光顧,我突然感到人世間很多事,非你刻意為之,就有所成效。
然而這樣的老生常談我何嘗不懂,只是有時仍願放手一搏,像是儒者盡其在我後,終於安心地放下,我也想要求得安心而無悔,所以努力為之,但努力的結果,終感疲憊的。如這幾次的交友。
後來我疏懶了。
這幾天的疏懶,最後用食物填飽肚腹,放縱,然而傷身,但是有時慾望強悍到想打破日常的自律,因為心已受傷,能否讓自己再放鬆些,或許很世俗地就想在物質上獲得些許安慰。
像是今天在百貨突然對草綠色的編織髮圈感到興趣,戴起來也舒服,但後來還是克制地擺放回去了。又或者回到竹市的我,一心只想吃到鳳梨,所以騎車找了數家,即使精神相當疲懶,而心底的鐘鼓催促急急回家,但依舊放任自己只想吃到鳳梨。那麼可否就任性一次。
於是和朋友分開時是五點多,回到家已過七點。
而稍早在車廂裡,因為思緒居無定所,想對閨密說的,也打字完畢,再多的互動都叫我感到過於喧囂時,我遂將手機轉作飛航,展閱朋友借給的書。
其中一本,前夫也再三推薦。看刷數,27。略見翻譯,頗順。
於是雖然是三本中最厚的,但我優先親近他。
感覺一切都很好,它的好,並非讓我能快速進入它布局、構設的天地,(但這並不怪它,只能說下午的我太漫不經心),而是它的好在於讀著讀著,加上車行節奏恆常地蠕動著,竟然逗引著我的睡意,像隻不斷增長不斷增長的爬蟲類,爬進昏沉裡。
我於是眼皮深重起來,闔上書,竟然思緒可以放鬆地漂浮在車廂內各式的耳語中,把耳語作雲朵、作棉花、作羊族的蓬鬆毛,我捲蓋其中,吟詠一曲安魂。
這才真正理解自己疲憊的厚薄,且逐一釋放,而後慨然接受一切。
到站下車,風顯然呼號過甚,我將過膝的長毛衣緊緊裹身,扣上中間的鈕扣,已經無法如楚王敞開衣襟,視這陣陣過動的風、跋扈的風叫雄風了,我何曾「雄」過,能安頓駛離航道的命運,或者珍惜現在平凡的步調已深感滿足,然而所謂權勢的雄,也非我的願景,搭配今日遭遇,這風倒是想使我「隨之歸去」。
可否就隨之歸去。
然而乍見鐵軌一頭的大樓,數間的、幾盞溫黃的燈燭正柔亮著,心想,那不就是某位朋友的居家所在—他曾經鼓勵著我。
於是我想著這援手,感覺暖烘,就這樣步行出站,決定還是放縱自己去吃想吃的鳳梨,然後放慢一切行止,依然面帶笑容、依然寬鬆鬆地柔和的身段,去用最後丁點的力氣,包容自己的不適,將該有的禮儀奉還人間。
明天,嶄新的一天,持續珍視微小的幸福,見校園杜鵑開得茂盛、馬格麗特露出鮮芋紫而嘴角上揚,為著同事驚喜地一杯拿鐵而開心,或者分享見聞,或者把去內灣遊玩的伴手禮送給朋友,而後也能在完成工作的階段性任務時,到戲院看游牧人生,吃著渴望已久的美食,自我欣賞工作效率。
最後是書香作伴。
然後像彭明輝所說,生命中的成敗都是一段旅程,安安分分勤勤款款地做著自己的事就好。
就像現在此刻,安安分分在部落格寫上自己的片段心事、不成章的,活得如犁田之牛,也是種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