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種的小番茄。綠色的莖,紅色的果。
備好大小適宜的棕色小盆,一匙一匙,裝進從陽台花盆挖來的泥土,小心翼翼用指尖黏取陰乾幾日的種籽,以一層薄薄泥土輕覆,再用小寶特瓶裡的水澆濕泥土。在還沒能為自己負責的年紀,我第一次要為另個生命負責。
第一天,第三天,第七天……我為我的小番茄寫下生長日記。小學自然習作上常常有這樣的習題,例如上到關於月亮的單元時,攤開習作,整整兩面的三十個小格子,要我們填上日期,再用附件圓缺不同的月亮貼紙來記錄每天觀察到的月亮。我很喜歡這項作業,月亮貼紙微微透明,散發書店的好聞氣味。我常常黏在手背上再撕下來,感受微癢的快樂,不必再追趕車窗外不斷向前的月亮,它曾經存在我的肌膚,以及深藍制服背心裙角。
要為小番茄寫生長日記,也讓我很開心,因為習作頁面上有一個大大的空白格子,讓我們在上面畫出它的模樣。我喜歡畫畫,每星期還會去上粉蠟筆繪畫班,雖然作品很少像哥哥一樣被貼在布告欄。我開始像個擁有新生兒的母親,每天都滿足地灌溉我的小番茄,並為它每一天的小小成長備感驚奇。
其實,不是每天。
我很快就發現,我的番茄小朋友,其實更像還沒來得及認識世界,就失去了生命的寶寶。小小的鮮綠色曾經竄出泥土,接著,接著我就沒有任何記憶了。我持續澆水多長一段日子?從什麼時候開始放任小盆裡的生命萎縮凋零?長不大的小番茄,和那隻我一直覺得被媽媽丟進後陽台洗衣機裡的鬥魚一起,遠遠游離。
我還記得的,是這份作業要在期末繳交。失去小番茄的我,只好參考教室外老師種來示範的小番茄,佐以一些想像與感性,用棕色、綠色、紅色的粉蠟筆,想像小番茄如果好好長大了,今天會是幾公分高,哪一天會開花,星期幾會結出紅紅的果實。沒錯,我的小番茄,一長出來就是紅色的喔。
我最擅長畫的其實是向日葵和聖誕紅,不過沒關係,我就這麼運用粉蠟筆以及繪畫課學得的技術,虛構一株小番茄的發芽、綻放與結果。缺乏寫實性的小番茄,在我的自然習作上活過美滿一生。
小說家艾加‧凱磊(Etgar Karet)的故事裡,有個〈謊言之地〉。七歲的羅比孵出此生第一個謊言:一個把媽媽給他跑腿的鈔票給搶走了的,身形巨大的紅髮男孩。然後,他把買冰淇淋找回的零錢,藏在公寓後院的大白石底。此後不斷編織各式謊言直到成人的他,在一個夢境之後,發現石頭還在原處,石下沒有他當初遺下的硬幣,只有葡萄柚大小的洞。
當他把整隻手臂伸進洞裡,摸到旋鈕,一轉,便去到謊言聚集的「謊言之地」。那時我還沒聽過這故事,即使聽到了,或許也還不懂得害怕追問,那裡有什麼?
到了學期末的最後一堂自然課,每一排學生輪流拿著習作走向講台。我不怎麼緊張,因為覺得自己非常用心完成了這項作業。
「這不是真的吧?」女老師的聲音輕輕柔柔。
我沒有回答。喉嚨乾乾的,臉頰燥熱悶紅,不知道老師怎麼看出來的。而她只是笑了笑,紅色簽字筆在紙頁上優美開出一朵勾勾後,把習作還給我。
後來,真正由我(和雄獅十二色粉蠟筆)種出來的小番茄到哪裡去了呢?相較於真實發生卻模糊消褪的凋零,它色彩鮮明的綻放及結果,我不曾真正看過,卻曾經如此真心誠意地構築。
會在謊言之地嗎?在那裡,羅比遇見醜陋的紅髮男孩、被車輾過後腿癱瘓的狗、以及其他人以謊言構成的各式存在。在那裡,所有靈光一閃或者悉心編織的謊,都成為真實,擁有真實的玻璃眼珠或者家暴丈夫,但他們不曾要求誰負責。
於是,羅比走出洞口,繼續在需要逃避時候說謊,只是說出口的,開始變成一個個明亮和煦的謊,虛構一切幸福快樂的情節。
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自己這個兒時謊言。此後我的人生與小番茄、自然習作和粉蠟筆都再也無關。但是,聽到了謊言之地的故事,我卻第一個想起它──漫長逃跑人生中的第一次逃避;為了讓自己能好好面對世界而進行的第一次創作;拙劣伎倆遭識破後卻被輕輕放下,第一次收受到,參雜溫柔與憐憫的對待。
穿越大白石下的洞口,去到謊言之地,我想那株粉蠟筆質感的小番茄就在那裡吧,或許,它正陪伴另一個小孩,搖搖它異常翠綠的莖葉,讓亮眼的紅色果實叮噹作響,小番茄說:「你不必對我負責,我也會陪著你。」
-【載於2021年4月號《幼獅文藝》第8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