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即使不能盡情擁有冰糖,
亦可品嘗澄澈的清風,啜飲粉桃色的絢麗晨光。
我的這些故事,全是在森林、原野及鐵軌邊,
從彩虹與月光得來的。
──宮澤賢治《要求特別多的餐廳》
明明除了蕭邦和貝多芬,也常常聽宮崎駿和小野麗莎;明明除了逛書店,還喜歡逛超市;明明不會彈鋼琴,也不諳樂理;明明不是天天買花;明明比起林黛玉,覺得薛寶釵更厲害;明明多年來穩居「最愛作家」寶座的珍奧斯汀,已經快要拱手讓位給托爾斯泰──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被當成浪漫、渾身冒著粉紅色泡泡的人。
形象
當我終於搖身成為上班族,將頭髮燙直剪短,瀟灑地讓自己中長捲髮的身影留在學生時代,還多買了幾件修身的長褲取代裙裝,並學會適時向主管報告和確認,較諸畢業以前更重視效率與精確──但是,還是被爆料像林黛玉,生活在空中,以朝露為食,不食人間煙火,etc。
這麼說來,出版社吃尾牙的時候,我赫然發現:我按自己的期待經營的形象,於別人眼中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樣,兩者間甚至存在著懸殊的差距。
我們圍成一桌,東聊西扯地被問起星座,我答自己是雙魚座。
在座從直屬主管、他部門主管、同事,乃至兼職的校對老師、工讀生無不頷首,個個了然於胸的模樣──「啊,難怪!就是雙魚座,才這麼浪漫……」
(……咦?慢著,我不記得自己在工作的時候,說過什麼浪漫的話啊……)
校對老師含笑補刀:
「對對,我一直覺得某某某好像林黛玉……就像從畫軸裡走出來,真想看她拿扇子掩嘴笑的樣子。」(這話老師妳之前就說過了啦,而且還說了三遍!)
「真的很像林黛玉啊──名字本身就很像筆名,而且講話柔柔的,也常穿飄飄的裙子,就像浮在空中,腳不會落地……」(說腳不會落地,會不會太過分了……泣)
「哈哈,某某某平常不都吃露水嗎?」直屬主管A笑道。
「老師,妳放心──她在我底下做事,我們會讓她的腳可以落地的!」直屬主管B誇下海口。
「啊某某某就是全身上下冒著粉紅色泡泡的人啦……」
以傑出的工作效能備受信賴的同事說(什麼……晴天霹靂啊……)
望著以摩羯座和處女座為眾的大家,我含笑以對。
心中的OS早就不得安分,溢得滿滿,黑人問號也冒得滿頭。
語言
從來,我就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其實一向可以被歸類在檔名為「浪漫的話」的資料夾裡。現在才驚覺,如果浪漫的素質已經內化,與我的語言合一,成為日常的表述,我的確不會發現之中有什麼非常之處。
若說語言攸關一個人怎麼看待、理解、詮釋並建構世界,我的世界會不會比多數人更夢幻、更天真──話語當中,擁有獨角獸國度裡的色彩也不足為奇?
當茵茵幹練地清理房間,最後對著各種家具噴灑消毒酒精,再以袖口擦拭額角薄薄沁出的汗,插腰擺出「大功告成」的架式。
我則徐徐擦拭著自己衣櫃的軌道,隨口說:
「掃完房間,再噴個消毒酒精──你看,像不像化完妝,最後噴上定妝噴霧?」
當茵茵路過一叢花叢,在晚間暖黃色路燈的照耀下,看上頭桃紅色的花朵紛紛垂下頭,說:「唉呀,它們都枯萎了。」
我則說:「不是啦──花兒們在睡覺。」
環境
雖然往往不識鳥獸草木之名,我仍為他們駐足,哪怕只是多等一個紅燈的功夫。
自己的模樣,總覺得與周遭的世界過於扞格不入,一直不敢仔細地描繪;害怕著如果當眾承認自己的名,骨子裡的浪漫與血液中的感性,是不是就會被這個汲汲營營且急躁功利的社會給吞噬得連一根汗毛都不剩?
某天下班,在超市裡提著購物籃,尋思著這兩天吃什麼,從耳機裡傳來一段話,讓我大受感動與安慰──我想,自己有了歸處;與我共享著相同語言的人出現了!
當集節目介紹的是宮澤賢治的《要求特別多的餐廳》,開始沒多久,領讀人人便讀起該書的序言:
我們即使不能盡情擁有冰糖,
亦可品嘗澄澈的清風,啜飲粉桃色的絢麗晨光。
我的這些故事,全是在森林、原野及鐵軌邊,從彩虹與月光得來的。
──宮澤賢治《要求特別多的餐廳》
這段文字,光用聽的,已經格外吸引我。
回家立刻上博客來搜尋書訊,一粒粒方塊字馬上在腦海裡繪成美麗的景致,心裡的滿足猶如液體倒入杯中般逐漸滿溢出來……
這段文字帶我回到鄉間的家中。
雖然我家不住在森林裡,也不住在鐵軌旁,但是夏日澄澈的清風、天晴時絢麗的晨光,還有雨後掛在天際的彩虹,以及有夜鷺伴奏的月光……這些與宮澤賢治描寫的日本東北之景大概有些異曲同工吧,何況我家還位於臺灣知名的「花鄉」,何況我家還有使人舒心的大院子──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成人的呀。
這下子,大概知道為什麼總是被當成浪漫、渾身冒著粉紅色泡泡的人。
明明除了蕭邦和貝多芬,也常常聽宮崎駿和小野麗莎;明明除了逛書店,還喜歡逛超市;明明不會彈鋼琴,也不諳樂理;明明不是天天買花;明明比起林黛玉,覺得薛寶釵更厲害;明明多年來穩居「最愛作家」寶座的珍奧斯汀,已經快要拱手讓位給托爾斯泰。
初稿寫於2020.03.07,完稿於2021.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