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漫長的故事,我先說重點。這位科技業的連續創業家在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到美國後,以他的慈善基金贊助「老藥新用、儘速找出早期治療新冠肺炎藥方」的研究。三位醫師貢獻兩個高品質的研究,發現早期給予憂鬱症藥物fluvoxamine,可以大幅降低新冠肺炎患者的重病率、住院率與死亡率。
他贊助的研究之外,法國研究人員則發現,住院前兩天服用目前常見抗憂鬱藥物的病人,後續重症率、死亡率會顯著降低。不過現在最受矚目的是還是fluvoxamine,在治療新冠肺炎受期待的老藥裡排第一名。
台灣疫情爆發,北部的醫院醫療接近崩潰,許多人莫名地進加護病房、或在家裡猝死,死亡人數逐日增加。「老藥新用」,可以拯救原本可能死亡的生命嗎?
同樣的災難或死亡,在美國早就發生、規模比台灣大,死亡人數已經逼近六十萬。創業家大聲呼喊,我贊助發現這藥物的療效,為什麼FDA不同意列入治療指引?如果這藥物真的有效,我們可以挽回以萬計數的人命,如果大規模使用後發現效果不好,我們也沒什麼損失。這藥物很便宜,而且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副作用輕微。
大規模研究兵分三路正在進行中,包括FDA認可的國家級phase 3研究。創業家不斷吶喊,在四月、五月成為登上美國主流媒體的話題。美國FDA堅持要完成大型研究,是因為過去累積許多慘痛經驗----例如前總統川普力挺的瘧疾藥必賴克廔(hydroxychloroquine),「老藥新用」就無法通過大型研究的檢驗。
FDA錯了嗎?還是創業家太偏執?我關心的是,台灣有人在追蹤這議題嗎?這個在台灣已經有許多人服用過的老藥,是否可以在病人「知情同意」的情況下,開立給可能感染或已感染新冠肺炎的無症狀或輕症病患?
知情同意、醫病共享決策的前提是,醫病都要有充足的資訊。所以且讓我娓娓道來,讓大家從頭了解,為什麼會有這創業家,他又做了什麼事情。
創業家名叫史蒂夫•基爾什(Steve Kirsch),可以臭屁的事蹟一籮筐。他是麻省理工學院畢業的科技天才,發明光學滑鼠,創辦M10網路金融公司,是早期網路搜尋引擎Infoseek的創辦人之一(最後高價賣給迪士尼)。
他的軼事裡最傳奇的是:十二歲時潛入網際網路先驅、制定TCP/IP協定的溫特•瑟夫(Vint Cerf)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的辦公室,問他問題。最後他的熱情打動瑟夫,讓年輕的基爾什留在他身邊做研究。
就是這種停不住的熱情,讓基爾什創辦CETF,Covid-19 Early Treatment Fund,想促成老藥新用。老藥第一個好處是便宜,第二個是好處是不需要新藥上市那些繁瑣費時的程序。即使沒有列入臨床指引或適應症,醫師在經過病人知情同意後,還是可以開立給病人。不過,在美國這習慣興訟的國家,醫師開立「標示外使用」(off-label use)的藥物,「知情同意」必須說得很清楚明白,否則會有很高的法律風險。
基爾什另一特殊處,是他罹患重病。他在二〇〇〇年之前就擁有鉅金,創辦基爾什基金會(Kirsch Foundation),最初目標是改善加州的空氣、教育、改革美國政治體制、治療重大疾病、以及拯救世界。二〇〇七年,他被診斷罹患一種罕見的血癌,華氏巨蛋白球血症(Waldenstrom’s macroglobulinemia)。原本這疾病診斷後平均只能存活五年,基爾什認為正是他贊助這疾病的研究,讓他的壽命可以延長。這罹病經驗,讓他的基金會從此聚焦在醫學研究。
二〇二〇年三月第三周,基爾什發現新冠肺炎的疫情不妙。他開始找曾經贊助過的科學家朋友長談,再由他們介紹傳染病專家。專家們說,老藥新用是結束大流行最便宜也最快的方法。於是他拿五百萬美金出來,創辦CETF。
今年四月初,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知名的電視新聞雜誌節目《六十分鐘》為研究fluvoxamine的醫師科學家們製作專題。在節目裡先介紹「金門球場(Golden Gate Fields)染疫案」。這其實是跑馬場,位於加州柏克萊,有1200隻純種馬,500位照顧牠們的專業人員。疫情之後,看臺都清空了,但比賽依舊進行。二〇二〇年十一月,新冠肺炎疫情在附近有許多工人居住的地方爆發。
來自南非、哈佛大學畢業的大衛•謝夫特(David Seftel)醫師,負責照顧這地區工人與他們的家庭超過二十年。一開始金門球場群聚發現四位確診者,因為附近有個社區,衛生局決定普篩,結果發現竟然有超過200位陽性確診者。謝夫特醫師感到震驚、沮喪。
他長期照顧的這些家庭,大部分是拉丁裔,必須非常努力實幹才能度日。他們不可能悠閒地「在家工作」、「在Zoom上遠距工作」。他們每天都需要外出工作才有收入,所以染病率非常高。
謝夫特醫師尋思,有什麼可以早期治療新冠肺炎的方法?少數FDA審查通過的藥物,是用在重症病人,而且必須到醫院靜脈注射。他了解狀況,知道如果他沒有採取什麼行動,這些鄉親注定有一些會死亡、有一些會留下終身後遺症。他明白,重大的災難正在成形,他不忍心見到。
謝夫特醫師有限的選擇之一,就是照他剛聽到的小道消息,嘗試fluvoxamine。這要從八個月前說起。一位兒童青少年精神科醫師安吉拉•賴森(Angela Reiersen)染疫隔離在家,開始思索如何降低新冠肺炎的殺傷力。她找到fluvoxamine可以遏止老鼠敗血症(sepsis)的文獻。敗血症是失控的免疫反應,賴森醫師想著,這藥物是不是也可以阻斷新冠肺炎失控的免疫反應?
她寫email給艾力克•倫茨(Eric Lenze),一位專精於「老藥新用」的華盛頓大學精神科醫師。倫茨醫師覺得可行,就跟學校申請兩萬美金的研究經費。他的雙盲隨機分派研究很嚴謹,但在疫情期間做研究的成本很高。就在他經費快用光時,他從紐約時報看到基爾什的訊息,趕快申請研究經費。
基爾什快速地簽下六萬七千美金的支票,倫茨醫師終於在八月完成152人的研究。結果非常漂亮,吃fluvoxamine的80人,統統都沒變重症。吃安慰劑的72人,有8%轉重症,造成肺部的重大傷害。
研究很快地刊登在JAMA,取得學術界的認可。但基爾什想像的事情沒有發生,沒有登上頭條新聞,醫師沒有因此開始開藥,病人沒有因此要求吃這個藥物,死亡人數持續成長,什麼都沒改變。矽谷人的創新、求變、跳躍前進,在醫療界行不通。
基爾什有些氣餒,在一個哈佛校友會討論新冠肺炎的網路研討會上講這件事情。很湊巧的,這網路研討會就是由謝夫特醫師開設。謝夫特醫師注意到倫茨醫師嚴謹的研究,最後決定嘗試讓他的病人服用15天的fluvoxamine。
這原本是治療憂鬱症、強迫症的藥物,病人不見得會願意服用。即使在良好的醫病關係底下,有65位病人服用,仍有48位拒絕,選擇服用fluvoxamine的人出現的症狀還比較多,或許因為症狀讓他們願意試藥。結果,沒有服用fluvoxamine的人,有12.5%轉重症,一人死亡。服藥的人,沒有人住院。這是統計上的顯著差異。
基爾什因此又再投入50萬美金,讓倫茨醫師執行超過一千人的大型研究。預估在今年六月,賴森寫email給倫茨的一年之後,會有初步的結果出現。一棒接一棒的接力賽,終於要走到最後。
如果你去看基爾什的「推特」,會看到他不斷抱怨他認為保守的FDA以及醫療界,推遲fluvoxamine的使用造成原本可挽回的人命喪失。他的言詞自信、挑釁,不斷下一萬美金以上的賭注,來擁護他支持的fluvoxamine。這會讓人想到特斯拉執行長伊隆•馬斯克,彷彿科技新貴就是這種偏執個性。或許就是這種偏執,讓他死命地想要證明,他可以拯救許多人類的生命。
在phase 3 研究報告揭曉前,我無法告訴你,基爾什的推論,最後是不是正確。我無法告訴你,如果現在北台灣感染新冠肺炎的高風險群,開始每天吞兩顆fluvoxamine,是不是可以大幅降低重病率、挽救醫療崩潰的人道危機。醫師有臨床裁量權,可以開立fluvoxamine給新冠肺炎輕症或無症狀病人,不過這種適應症外的使用,如果有醫療糾紛,醫師的法律風險明顯是比較高的。
但,疫苗尚未普及,未來也還有各種變種病毒會入境台灣,有沒有什麼藥物可以減緩新冠肺炎從輕症變重症?台灣人應該要關注這問題。即使這波疫情減緩,我們還是有可能要面對下波疫情,或許是來勢洶洶的印度變種病毒。
就好比美國的《六十分鐘》、《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WIRED》,都曾報導、討論基爾什推動的老藥新用。這麼重要的資訊,台灣人民與醫療社群有知的權利。人民要先知道美國有人推動以fluvoxamine治療新冠肺炎,才有辦法納入醫療決策,跟醫師討論。類似法國學者的研究,住院前兩天曾服用特定憂鬱症用藥的病人,是否日後重症率會較低?這用台灣健保資料分析應該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
台灣感染新冠肺炎日漸增加的死亡人數,讓我決定用兩天時間搜尋、整理這些資訊。當我們開始感到無力,基爾什的偏執或許會帶給我們新的力量。不管結果如何,從賴森醫師、倫茨醫師、謝夫特醫師,一棒接一棒為解救人類性命持續付出的努力,以及台灣醫護在醫療崩潰邊緣的犧牲奉獻,都應該銘記在我們心裡。
附註:
一、台灣現在正在力推「醫病共享決策」(shared-decision making),美國一位流行病學專家、UCLA教授Jeffrey Klausner今年初找來二十位專家,請他們先深入了解fluvoxamine最新的研究進展後,詢問他們,在缺乏第三期研究的情況下,是否應該把「要不要使用fluvoxamine」納入醫師與感染新冠肺炎病人的「共享決策」過程裡?20位專家有11位贊成,5位反對,4位沒有意見。
二、Fluvoxamine與其他憂鬱症藥物的化學結構有個很大差別:fluvoxamine是細胞內「內質網」(endoplasmic reticulum)上的sigma-1受器的強效活化劑(strong agonist)。在動物實驗裏,活化sigma-1受器,可以抑制新型冠狀病毒的複製(replication),調節發炎反應,理論上可以抑制威脅生命的免疫風暴(cytokine storm) 以及急性呼吸抑制。
三、為什麼其他抗憂鬱藥物若儘早使用,似乎也可以減緩新冠肺炎病情?這是因為這些抗憂鬱藥物可以降低IL-10、TNF-α、CCL-2、IL-6這四個發炎反應的重要媒介,抑制酸性鞘磷脂酶反應(acid sphingomyelinase activity),減緩上皮細胞(epithelial cell)的感染。有學者認為,嚴重的憂鬱症就是嚴重的大腦發炎反應。我們所說的憂鬱症藥物,或許本質上就是可以抑制某些發炎反應的化學物質,只是恰好被人類用來治療憂鬱症。
四、服用fluvoxamine還是有風險的。有躁鬱症體質的人,吃了可能誘發躁症。少數人可能出現稱為QTc prolongation的心律不整。一九九九年美國的科倫拜高中槍擊事件(Columbine High School massacre),死了十二位學生與一位老師,其中一位兇手長期服用fluvoxamine。雖然無法證明fluvoxamine跟槍擊事件有關,這還是造成「原廠藥」Luvox在美國下市,不過其他學名藥還是繼續販售。
文獻索引:
1. Fluvoxamine vs placebo and clinical deterioration in outpatients with symptomatic COVID-19: a randomized clinical trial.
2. Association between antidepressant use and reduced risk of intubation or death in hospitalized patients with COVID-19: results from an observational study.
3. Prospective Cohort of Fluvoxamine for Early Treatment of Coronavirus Disease 19.
4. Fluvoxamine: Finding a possible early treatment for COVID-19 in a 40-year-old antidepressant - 60 Minutes - CBS News
5. Optical Mouse Inventor Hunts for a Covid Cure—and May Have Found One - IEEE Spectrum
6. Existing drugs could help treat covid-19. How do we know when to use them? - The Washington Post
7. Tech Entrepreneur Crusades for SSRI as COVID Therapy | MedPage Today
8. Fluvoxamine for COVID-19? | The Medical Letter, Inc.
9. Fluvoxamine | COVID-19 Treatment Guidelines
11. Steve Kirsch: $25,000 to Anyone that Proves Fluvoxamine Needs more Data for COVID-19 Treatment
12. https://www.skirsch.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