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者的孤寂,不僅僅在於死亡的地點抽離開了家庭,也不僅在於死亡之事成為了一項嚴謹的專業。在現代化過程中,「死亡」本身成為了非日常的場景。
雖說愛情是永恆的,但不同時代的人表達愛意的方式卻大不相同。17 世紀的英國詩人 Andrew Marvell 有一首愛情詩是這樣寫的:
墳墓是個美好僻靜的地方,
可是我想,那裡無人相擁。
翻譯成白話文,大致意思是:「你死了之後,就沒人跟你抱在一起了。反正你都要死的,不如先跟我快活一下吧!」
我猜今天很少有人用這種口吻求愛了,就算有,大概也很少有人會覺得這是句很浪漫的話。但在 17 世紀的歐洲,「死亡」和「愛情」是一組形影不離的意象,利用「死亡」來表白「愛情」,是非常、非常常見的詩歌主題。
西里西亞的詩人 Christian Hofmann von Hofmannswaldau 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蒼白的死帶著他冰冷的手
隨著時間過去,最終輕掠過你胸前……
你那形貌姣好的腳,那可愛的姿態
有些將化作塵,有些將化作虛無
無人將再景仰你那壯麗的神聖。
這些,還有比這些更多的,終必消逝
唯獨你的心不受時間磨損
因為它是大自然自鑽石中打造而成。
現代讀者看這首詩,可能會覺得它是在歌頌愛情的不朽 ── 透過死亡的衰朽,來映襯愛情的永恆。但 20 世紀的社會學大師愛里亞斯就不是這樣看的。
愛里亞斯提醒我們,這首詩在 17 世紀可是被歸類為諧謔詩。朋友們在聚會上吟誦這首詩,可能都要引發一陣哈哈大笑。
有什麼好笑?原來這首詩隱含的意思是:「愛人啊,你的一切都必將毀朽,但你的心卻不會。你的心堅硬如鑽石,因為你聽不進我說的話。」
如此若無其事、自然而然就將「死亡」、「愛情」和「戲謔」無縫接軌到一起,這恐怕是當代文學中已經找不到的光景。
不只詩歌如此,17 世紀的童話故事,可能也會讓現代讀者聽不習慣。
史學家 Robert Darnton 曾做過非常有趣的研究:他搜集十七世紀以來歐洲各地流傳的童話故事,分析這些不斷演變的故事版本。
〈小紅帽〉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但 18 世紀法國農民口中的〈小紅帽〉卻長得很不一樣。這個早期版本的小紅帽,不但毫不避諱血腥暴力,還有相當明顯的性暗示。
故事裡,狼不但殺了奶奶,還費心把奶奶的肉切成薄片,把奶奶的血倒在瓶子裡,叫小紅帽吃下去。吃完肉、喝完血之後,小紅帽竟然半主動地脫光了全身的衣物(而且是一件一件慢慢脫的,從圍巾、裙子到內衣都有描寫),接著睡到了大野狼的床上。一邊睡,小紅帽還一邊問大野狼身體各個部位「為什麼那麼大呢?」「怎麼那麼長呢?」
大多數的當代父母,恐怕都不會把這個版本的小紅帽講給孩子聽。但是在 17、18 世紀,童話故事中出現暴力、性和死亡,都是很尋常的事。
為什麼這樣?因為在那個年代,暴力、性和死亡都是生活中相當尋常的事,尋常到任何一個小孩成長過程中,都不可能不見證到大量的暴力、性和死亡。
例如有歷史學家指出,18 世紀的法國孩童,有 45% 根本無法活到超過 10 歲。每場婚姻平均只能維持 15 年,婚姻終結的原因當然不是離婚,而是其中一人死了。
此外,在 18 世紀,一個典型的農民家中只會有一個房間、一張床。全家人都要擠在同一張床鋪上睡覺,於是大人睡夢中悶死嬰兒的事時有所聞。而當父母要從事性活動時,也是不可能避開小孩子的。
因此在 18 世紀,沒有人會致力於保護孩童的純真無邪(事實上也做不到),更不會有人將孩童和青少年、成人看作判然有別的生命階段。
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這份古今之間的差異?愛里亞斯在《臨終者的孤寂》一書中總結性地指出,所謂現代化的歷程,其實就是社會分工不斷細緻化的過程,也是社會上的各種群體不斷細緻分化的過程。
我們今天覺得暴力是不正常的,那是因為我們不再身處鄰里間天天械鬥的時代。相反地,我們覺得暴力應該是由國家來壟斷的,只有國家、只有政府才能合法地使用身體暴力。
我們今天覺得性應該是私密的,是一件跟所有其他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都抽離開來的活動,那是因為我們今天能夠擁有私密化的空間,我們能夠把性當作一間特殊的事物來對待。
同樣地,我們今天已經能夠把死亡當作一件特殊,甚至是專業的事情來對待。我們活在一個殯葬產業空前發達的時代,我們不再非得透過緊密的鄰里關係來打點葬儀,一切都可以由專業的人員包辦。大學裡也有一門專業叫生死學系,專門研究、傳承相關的知識。
大部分的死亡場景甚至也不再是家裡,而是醫院。停靈的地方也不是家中,而是在殯儀館。「死亡」彷彿和「日常生活」拉開了距離,死亡成為一件非日常的事,甚至是非正常的事。
愛里亞斯以 85 歲高齡寫出《臨終者的孤寂》之後,他接受一名二十歲的記者訪問,談到這本書,那名記者便皺起眉頭問道:「你怎麼會想寫這麼奇怪的主題?」
這就是臨終者的孤寂 ── 死亡不再是正常之事,「正常人」在其正常生活中,彷彿可以不用思及死亡。
於是我想起一位德國老奶奶臨終前說過的一句話。她躺在病榻上,指著窗外的超級市場,然後說:「這些人每天這樣來來往往,出出入入。他們好像從沒想過自己會死。」
這也是臨終者的孤寂。不僅僅在於死亡的地點抽離開了家庭,也不僅在於死亡之事成為了一項嚴謹的專業。在現代化過程中,「死亡」本身成為了非日常的場景。所謂的「正常生活」和「臨終」之間,彷彿悄悄拉開了距離。
📖 本集圖書:臨終者的孤寂 (愛里亞斯著,鄭義愷譯,2008)
🎨 圖:Rene Magritte, Memory (1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