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的紅褲(二)

忠樂軒現在位於蘆洲的巷子內的一樓類似店面空間的地方。在我國小國中的時候，爸爸媽媽經營市場女裝擺攤，而調貨、囤貨放置工具的小公司就位於巷子對面，好讓爸爸可以從早到晚都了解忠樂軒的現況，我自然而然的到了下課時間也就是在公司待著，那時忠樂軒的叔叔哥哥們也都會在那裏聚集、看電視、吃飯聊天、喝酒、打麻將。我不知道現在對於所謂的8+9如何定義，只知道在我身邊出現的那些叔叔哥哥們，看起來雖然有些凶神惡煞、動不動就臭幹譙、有時講話卡臭屁，但從來就沒有拿刀砍人、也沒有欺負弱小、收保護費、爭地盤，那種電影《艋舺》才會出現的情節。
他們就是一群平平凡凡的老百姓，也是把我當自己的孩子跟妹妹在照顧，可能是因為我太安靜了、當我漸漸長大之後他們也不太知道該怎麼跟我互動而已。

元帥宮是原本忠樂軒某個哥哥家裡經營的另一間宮廟、位於公寓頂樓的一座小宮廟，供奉著康府元帥、溫府元帥、趙府元帥，是我大學畢業後回蘆洲經常去上香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在頂樓、大部分的時間去不太會遇到人，我就會自己在心裡跟元帥爺說話，也不是真的祈求什麼，只是家裡氣氛太烏煙瘴氣，需要找一個寧靜的所在講講心裡的苦悶，聞著香的味道、讓我的心會比較安定一些。因此，有一段時間我很頻繁的進出元帥宮，像是有個避風港一樣、隨時可以躲進去。

那天，在爸爸宣告離開人世時，醫院有給了我們一間葬儀社的資訊、如果沒有要辦得很盛大的話，可以請他們幫忙，簡簡單單的幫爸爸處理後事就好。於是，毫無頭緒的姊姊跟我立刻決定、立即處理。醫院地下室有一個小小的空間是提供告別式使用的，將爸爸的遺體移至冰櫃、拿了臨時牌位將爸爸的魂引至地下室，設了一個小靈堂、裝了小杯的香灰至於牌位前，點起了香服務人員告訴我們要跟爸爸說話請爸爸上座。
雖然知道是這樣，但我還是很納悶，不是前幾個小時才跟爸爸說話嗎?還被他碎念了一頓，為什麼我現在是拿著香對著空氣說話，好像這樣爸爸才聽得到我。
爸爸...真的有聽得到我嗎?
恍惚無力的處理好一些初步的程序之後，已經是早上七點左右。我給位在屏東山上的國小主任傳了訊息，說爸爸離開了，我需要請兩周的假。接著，再給親戚們知道爸爸離開的消息，「爸爸過世了、爸爸離開了」這樣的話，每講一次心裡就痛一下。

為什麼人離開了事情還沒結束呢? 生前爸爸沒有交代任何事，他並沒有想過生命已經到了盡頭、更沒有人會知道他的金融帳戶密碼、辦了哪些貸款、做了哪些事。
原來一個人要在這個社會宣告死亡需要走這麼多流程，死亡證明、除戶證明、檢調身分證、銀行帳戶結清，要知道他在外面拿錢做了甚麼事、用家裡的房子借了多少錢，要查聯合徵信中心、戶政事務所、地政事務所、稅捐處、跑銀行調資料，不停地從這條路走過那條街、不停地轉捷運站到這個公家單位。
我總希望可以在這些流程當中多了解爸爸一些，多了解這個家一點，是不是還有甚麼我不了解他的、是不是有甚麼他可以留給我的。但隨著幾天的忙進忙出，像遊戲闖關一樣的走過各個地方所調查的資料、呈現在眼前A4指所印出的線索顯示，爸爸拿了家裡的房契、地契跟各個銀行貸款，不同的銀行代不同的數目，從聯徵中心給的資料中顯示密密麻麻我看不懂的數字，有些幾十萬、有些一百多萬... 答案揭曉，爸爸留給我們的，爸爸用這個房子留給我們的，是貸款四百萬。
我什麼都不懂，對這些財務啊財產什麼的都不懂。試著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意見去考量這筆貸款，就像是房貸一樣，如果要拋棄繼承、房子就沒了，以現在蘆洲的房價市值、四百萬拋棄繼承可以嗎? 如果要繼承的話，那這棟房子是誰的? 貸款要怎麼繳?
該說是驚喜嗎? 還是意料之中嗎? 我跟姐姐都沒有奢望他會留什麼大筆遺產給我們、也料想他可能會貸款一些錢，只是不知道他會貸款這麼...多。像是打開驚喜包的我們都沒有頭緒該怎麼辦，最後是問了很多人才決定，這間房子我們姐姐連同房貸繼承下來，財產分割在我們名下、房貸一人分擔一半，原本從小到大住得很理所當然的房子突然之間好像被強迫推銷一樣，要用自己的錢買下來，我才發現，這間房子不是「我們的」、是「爸爸的」，他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們要住他的房子要跟他買，兩姊妹一人兩百萬。
我無法理解，這筆房貸他沒有讓任何家裡的人知道、房契藏在只有他找的到的地方，這間房子是阿公給他的遺產，遺產不是要留給子女嗎? 為什麼他需要這麼多錢? 這些錢去到哪了?這四百萬去到哪了? 當初阿公留給他的不是只有一間房子，是兩間房子加一個頂樓加蓋，十年前他把一間房子跟頂加賣掉去做周轉，剩下的就是我們住的這間房子，為什麼傳到我手裡就變成...要自己買?
期貨是什麼?我從小沒有偏財運，所有的下注啊、投資啊、買彩券刮刮樂，沒有中獎過，對發票到是有中兩百元過，通通都不懂也不敢碰。他生前躺在床上，看著電視平板，股市行情、開盤高低，做了些什麼。他生前開刀、住院、電療等等的，加起來四百萬嗎?
我想起了在他離開前最後一次跟他見面是在加護病房會面時間的時候，因為床邊只有我一個人(如果媽媽在的話就不一樣)，爸爸告訴我家裡他的床頭抽屜裡有兩千塊叫我拿去用。這兩千塊也是從這貸款裡面拿的嗎... 到了這種時候他還是希望自己有面子可以拿錢出來，即使這個錢根本不是他賺錢得來的。他還是只習慣自己手邊隨時都有錢可以用，家裡已經拮据好多年了...我沒有花過他的錢，也沒有跟他拿過零用錢。我從來就不是「父母認真打拼自己都捨不得花，錢都拿來栽培子女」的那種女兒。
尤其是他這一年來情況變得很不理想時，經常問起我「身上有沒有錢」，為了逃離他的陰影，我很努力的獨立生活、嘗試在異地將自己顧得好好的、雖然很拮据但也不愁吃穿。雖然我真的很需要錢，也捨不得從他手中拿錢，當他試圖塞給我五百、一千的時候我還是會收，收錢當下我心裡都任性的想「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跟你拿過零用錢、拿一點爸爸的錢來花是會怎樣」練習收起我對於收下那五百、一千元的愧疚感。
還記得我提起爸爸是家裡老么的事嗎?在他小時候，家庭事業是製糖，因此阿公阿媽非常有錢，養了六個孩子，還能讓爸爸在大街小巷的店家自由賒帳，最後讓家長去還錢。他是被寵大的，年幼時有阿公阿媽、有五個哥哥姐姐給他靠、長大後有媽媽伺候他替他還債，他習慣賒帳、借錢，這樣「先用再說」的習慣。
「反正女兒長大之後也會賺錢替我還債啊。」像是他有可能的說法，在我腦海裡成了最現實的推論，好像很順理成章。
雖說他是老么，但他的個性卻很愛逞老大，什麼東西都要用好的、吃好的，旁邊總會跟著一個任他使喚的小弟，掏錢總是不手軟、嗓門永遠最大、嘴秋都沒在怕。

如果他沒有這樣公子哥的習慣，如果他發現逞老大一點用都沒有，如果他明白自己的後果自己擔，如果他看清楚現實中的自己、這個家其實沒有本錢讓他揮霍，事到如今還會不會發生這些鳥事?

神啊，逞罰他吧，看著我的眼淚，看著我破碎的心，我從來就捨不得他心碎，捨不得對他說苛薄的話，但為什麼，為什麼...他留給我的是這些? 如果神可以問事的話，我想問爸爸的心裡有沒有這兩個女兒... 我想問他有沒有愛過我這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