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初夏:我總是先寫戀人的分離,才寫他們的相逢。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今年的夏季,怪異而疲倦。四月仍然冷得必須穿大衣針織衫上街,五月如酷暑,沒來由說句幹話都有搧風點火之效。城市停電,燠熱且膩。隨即疫情擴散,夏季影展全數取消,我抱著幾本書、長條狀歌單、一個影音 OTT 帳號就逃到鄉下去,從此與世無關。六月始雨,哭泣般的雨、慶祝般的雨、滿腔幽怨的雨⋯⋯總是開一夜的燈天亮才睡,睡到昏天暗地。這種日子,我樂意永遠過下去。如今七月,豔陽再度笑容可掬,澆過田園與山丘。回想起來諸多蕪雜事,嘗以此文收納之。

The Beautiful Person, 2008
1
為什麼要用遮瑕膏呢當你致力於成為世界的巨大瑕疵。
2
當心某些街上的路人。你從窗內瞄他們一眼,他們就以為可以跳到你床上來。
3
沒有特別喜歡侯麥,但喜歡有人說「看侯麥的電影像等待畫布上的顏料漸乾」。四月底確定錄取電影創作學系,然而間隔越久,我越懷疑自己創作的潛力。當然我可能比較是梵谷那類,把所有顏料厚厚地抹在帆布上 ── 並列,而不混合它們 ── 色塊就像雕塑般凝固。但我沒有他那顆焚燒得蓊蓊鬱鬱的心靈就是了,偏偏這是最重要的部位。當我創作的時候,總像在給吐司抹醬似的。後來我開始懷疑這些顏色被擠出的必要,「填滿」作為最終目標讓我感到恥辱,卻依然迷戀於指喚油彩的名⋯⋯我真不如去煎蛋。
A Tale of Springtime (1990)
4
四月在台北考完試,兜轉至烏來。那一晚,極快樂,首先是一彎銀色的月亮,空寂街上澀味的冷風,盤裡的炸溪蝦,酥脆入口,只嘆無酒。我們隨即提四瓶小米酒摸黑來到河畔用石子粗略砌起的溫泉池子,與一隻休眠的綠頭鴨並坐。牠把嘴埋入翅膀,無懼生人雜語擾夢。雙腿浸熱,暖酒入喉,夜裡涓流的水聲,一路散步。平靜無須沉默,就是這樣一個晚上。
5
五月在阿里山。十三度的凌晨奔馳於黑暗彎道,追逐那恍然大悟式的日出。這種時刻,想起夸父,那頭也不回、喝乾大河的神人,一輩子活在夕照裡,無視日夜相逢之必然。冰涼空氣撫著臉頰。我們喝咖啡。影子悠長,樹葉瀅瀅亮亮。
回程路上,望見一隻烏鴉,在寒風與艷陽下鳴叫著滑過透明晴空。鑽過森林小徑,階梯、鐵軌、棧道,覆滿苔癬。巨木叢生,凝降寒雨,走到山口又目睹藍天鑲金邊。房間靜悄悄的,窗外雲朵極其變幻,捲曲疊積,好聚好散,亦是匆忙。
沿路也遇見:帝稚、鳳蝶、酒紅朱雀、一群避雨的獼猴。鳳蝶的配色是紅藍黑,閃爍翩翩於杜鵑花叢。
6
「我願意和你去任何地方,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我們不會分開的。」
「你能戰勝死亡?」
「我不行。但我們可以。」
當我要虛構一對戀人,我總是先寫他們的分離,才寫他們的相逢。關於分離,我所想到的意象永遠更豐富、更美麗,因為哀傷。我對這種哀傷著迷不已,到頭來,連相逢的場面也變得哀傷。當然我也想寫一些快樂的事情,但誰說愛情的初遇與哀傷的感受是矛盾的呢?像是 Chris Maker《堤》那個漫遊於過去與未來的男人,死在以真實肉身、由時空裂隙奔向情人的中途,女子的臉孔由溫柔轉為驚愕 ── 男人的倒地,宛如奧菲斯對尤麗狄絲的最終回眸。第一次見她,就是最後一次見她。
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 (2013)
7
三級警戒前的倒數第二次出行,在圖書館讀了《騎士》開場一小段,盛夏底,重獲醉心的擁抱。羅浥薇薇行文美麗而恍惚,像熱辣的酒精遇上螢光的冰,充滿風韻的一片衣襬,只願和它自己的影子獨舞⋯⋯她寫出一個煙霧彌漫的世界,從裡面浮現而出的每隻眼神都有著強烈的意志。什麼樣的意志?正如《失戀傳奇》那句:「她是我的女人與男人,被她捏碎是我的願望。」
8
如今想起從前熱愛的讀物,想的都是如何將其拍成一部電影?這是我最新型的佔有欲。不是改編、不是引用,而是類似黃以曦在《尤里西斯的狗》寫的:「變成」能說出這些話的人。我要怎麼用我的聲調默念它們?
那日手捧一疊書走回車上,發現都是讀過的詩集小說。我多麼想念它們。太多舊夢,需要重溫。
9
昨晚睡得像死人,醒來還有一點屍僵。

10
從來就不喜歡八卦。也特別害怕喜歡講八卦的人。今日你是他親熱的耳,明日也許就被他割下來送禮。
11
並非總是耽溺,人確實有可能翱翔於回憶之中。飛累了就停在那些最難忘的礁岩,光陰之浪將不斷修改它們的紋理和尺寸,直到完全淹沒,或者變成一座島嶼。
12
「影像感的小說」並非以文字具體而細緻地描繪現實物件、場景,而是文字的收放感貼近讀者的血肉之眼的觀看,貼近角色的身體真實與對環境的覺察。「文學感的電影」並非有著文藝腔台詞的電影,而是對人物心理的刻畫極為繁複,甚至將內在的時間性呈現出來。
另一費解的問題:好的電影,和沒那麼好的電影,究竟差在哪裡?也許就差在它們處理安靜、空曠、抽掉敘事上的戲劇張力的場面的方法。好的電影能夠包藏多層次的暗喻,縈繞一個易感而沉靜的時空。另外一種,就只是沉悶。而最關鍵也不是攝影是否精湛、表演是否有戲,更原初是一種創作格局的塑成,每一階的明暗、每一寸的紋理都是完整互嵌的。無論是透過深思熟慮的調和,或即興爆發之一瞬直流,那些點滴萃取出來的材料,必須以各種角度推延至該格局的邊界。因此動與靜、內縮與外放,就不僅僅是提出對比,而是互涉源頭。
至於為何說費解?畢竟光是「好」這個字,就顯得過於主觀,但我又不想神祕化個人的品味和體驗,不想把電影和我描述為通電鐵網和觸電者之間的關係。也許,作者在作品內部的姿態,才是我最關心的。
13
觀看電影的時候,我喜愛注視那些無人的空景,並不因那景暗示著某人剛離去、預感著某人即將走入,或者有什麼情況尚未明朗⋯⋯相反的,那景僅僅「細膩純粹的描繪事物表面」。一如布勒的詩:「死亡背後是什麼也沒有的。」具體的事物背後未必有抽象的意義,許多時候,那裡是什麼也沒有的。
photo: Polina Dolbilova
14
戲院的好處是讓觀眾專注,壞處是更完整確實的用爛電影糟蹋觀眾。串流平台就相反,它讓好電影蒙塵,讓爛電影配備一顆快進鍵。
五月,六月,七月。漫漫長假,我閉門不出,夜夜瞪著筆電看電影。臨至清晨,偶見萬里長空,群鳥啁啾,鷺鷥棲息桃花心木樹梢;或雨如淚下,閃電劈得像神靈舞會。兩件褲子反覆地穿,反覆晾不乾。這段日子,我看了四十九部電影。值得記下的不多,而每當遇見一部佳作,我總是想,若能在戲院裡看多好。若能在戲院裡。
如果有來世,我想成為一張銀幕。
15
待在床上,食字,吃芒果。冰箱黃澄澄一片。約翰伯格騎重機穿越阿爾卑斯山、義大利波河平原;奇士勞斯基在波蘭戒嚴期躲在家睡了五個月的覺;溫德斯為天使披上大衣、梳小馬尾;波特萊爾想像自己在那女子的目光下死去;蘇菲卡爾盯著旅館的紅色電話機十多個小時,像是跌入生命的海溝;莒哈絲在日暮的黑麥田仰望一扇窗,一舉一動皆恍若隔世。我哪裡都不去。除了吃芒果,什麼事也不做。
16
讀《婚禮之途》極有共鳴。約翰伯格二十六年前寫下的句子:「姿丹娜和湯瑪斯在聖馬可廣場告別,在威尼斯,這座廣場是大多數人約會碰面的地方。」而我四年前寫:「他們在飛機上相遇,而不是在機場⋯⋯他們在機場分離,像所有人。」
記憶中看過的第一場婚禮是在馬來西亞的一間大教堂。新人長跪於神壇前,捧花低眉,兩人彎著角度相同的背脊;周圍眾人沉默坐定,沒人交談,一片莊嚴靜謐。某個人說,這場儀式會讓這一動不動的時刻持續數個鐘頭。我覺得極美,漫長的寂然考驗人如何背負永恆誓言,在那股下陷的重裡,你如何懷有自己的輕省與晶瑩。
不對,或許記憶中看過的第一場婚禮是從一部電影。那是婚禮被禁止舉辦的極權時期,一對新人堅持秘密舉行。親友私下來訪,不跳舞、不奏樂、不歌唱、不說一句話,直到新娘再也無法忍受這荒謬的沉默,她想要一場真正的、洋溢歡笑和喜悅的盛宴。後來怎麼了?我記得,一隊軍人拿著武器衝了進來,有人尖叫,新郎額頭的鮮血沾在新娘的白裙上,一輛卡車運走剛剛還在跳舞的人。
17
Chantal Akerman 在十五歲那年看了高達的《狂人皮埃洛》,開始以拍電影為志業。她說這部電影是:自由,詩意,另類的愛,一切。
Chantal Akerman and Babette Mangolte (cinematographer) shooting "News From Home" (1977)
18
最近常常在想一個患有腿疾的公主。她年少時離鄉背井,嫁給遙遠部落的一個王。她行動不便,總是孤獨地待在房裡,把窗前景象一日日描繪於圖紙。秋霜,夏夜,深冬的光束,春日的鳥。她幾乎不帶情緒地,以筆觸封印它們。下雨的時候她才出門,把輪椅推到溪邊,看著雨滴從天而降,混入溪水,川流不息。她會望著這片慘淡的風景直到煙消雲散。有一次,她想在潮濕的草地上爬行一會兒,然後躺下,閉上雙眼,感覺背脊與土壤緊密相連。她的男人走了過來。她已經一百四十三日沒有見過他。他站著問她,為什麼要待在地上?地上太冷了。她看著他的臉,心想道:其實我並不需要你。他抱起她,極為謹慎。這個患有腿疾的公主說:你是否覺得我看起來像個一碰就碎的女人?王說:我不這麼認為。公主又說:我並不脆弱,你該知道,你不能把碎片打碎。王此時忽然盼望自己有一雙失明的眼睛,如此一來,他們便是絕配。他忘了自己對這樁政治聯姻曾經忿恨不滿,忘了所有服侍過他的曼妙佳人,也忘了那些率領千軍、征戰奪掠的豪情歲月。此時,他只想著:若我是個瞎子,那有多好。我將被預謀者推翻,我將被部落放逐。我將永遠背著她,沿路行乞,毫不遲疑地走上任何一條她指引的路。
公主稍作掙扎,央求王把她放回輪椅。我寧可自己走,她這麼說。
19
梁朝偉六月底生日,眾人紛紛曬圖祝賀,又見《春光乍洩》的黎耀輝對著錄音機哭泣,我依舊感動不已。我總覺得,所有我想寫的故事濃縮在一起就是這個哭泣,還有約翰伯格那句:「我不知道我們站在這裡彼此對望了多久 ── 也許有十五年,從她死後。」 視線度過冥河,身體無法;聲音抵達世界盡頭,痛楚仍在原地。那是你與你自身的周旋,你與彼時之間的諒解。
春光乍洩 (1997)
木心的詩〈JJ〉寫與某人訣別,也是以十五年作為遠眺的距離。他這麼寫:
每夜,夢中的你
夢中是你
與枕俱醒
覺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
扮演你入我夢中
哪有你,你這樣好
哪有你這樣你
續編號 6 記事。那對戀人,有過一場暫別,和一幕重逢。在這中間,其中一人過於思念另一人,致使夜夜失眠,就算睡了,夢裡也充滿那人的身影,驀地痛苦驚醒。有一晚,倦極者對床默禱:讓我好好睡一覺吧,拜託,我睜了一夜的眼,卻沒流一滴淚,好幾天了。那晚,他睡得很沉,一夜無夢。醒來後,他才明白她是多麼好,就連她的幻影,也是待他那麼溫柔。遂收拾行李,出發尋人。
Marcel Rieder《Jeunes Femmes Sur La Lande Au Clair De Lu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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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電影裡我才會感覺我是一個正在創造記憶的人。電影是熟成的光:日光,目光,時光。明明那已是寫定的文本,我卻因無比專注,而不斷陷落。向內,是唯一的路。
「迷失的愛人啊,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和你,在這個房間裡。」
她的內在有個婉約的世界,這世界裡千絲萬縷的細節,都由她浸潤於客觀現實中的每一寸步伐、姿態、話語,逐漸凝釋而出。彷彿結晶,彷彿潮引。風暴與平靜,激情與淡漠,貼近與遠離,求索與給予,深刻與輕淺,冰封與燃燒,創生與毀滅,都在她意念間纖毫之差。
若所愛之人與水依偎,我們就會想親近水,無論那會不會殺死你;若所愛的人墜落於無形,我們就注定永恆懸空,以此狀態橫渡一生。
電影結束的時候,有人哭了。他渴望穿越時空以後,有另一個人在等他醒來。有人建議他別走了,旅行是多麼麻煩。然後他們一個個睡著了,交換夢話。有的夢是無聲無息的,有的夢交織音樂和色彩;有的夢獨自穿行,有的夢是人群之間的表演。祖拉夢見她穿越廣場,什麼人也沒有遇見,只有風和鴿子。她醒來,房間裡只有自己。
你認得這世界。我認得你。
只有在電影裡我才會感覺我是一個正在創造記憶的人。電影是熟成的光:日光,目光,時光。明明那已是寫定的文本,我卻因無比專注,而不斷陷落。向內,是唯一的路。
「迷失的愛人啊,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和你,在這個房間裡。」
她的內在有個婉約的世界,這世界裡千絲萬縷的細節,都由她浸潤於客觀現實中的每一寸步伐、姿態、話語,逐漸凝釋而出。彷彿結晶,彷彿潮引。風暴與平靜,激情與淡漠,貼近與遠離,求索與給予,深刻與輕淺,冰封與燃燒,創生與毀滅,都在她意念間纖毫之差。
若所愛之人與水依偎,我們就會想親近水,無論那會不會殺死你;若所愛的人墜落於無形,我們就注定永恆懸空,以此狀態橫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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