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張國勳
有賴《陽光普照》這部電影,把台灣5年級小說家袁哲生的故事與小說,轉化成電影中哥哥阿豪(許光漢飾)的角色,已經有許多人聽過袁哲生《寂寞的遊戲》裡,司馬光打破水缸是為了找到藏在裡頭的自己的寓言故事。
具體一點地說,阿豪的陽光、向上,以及最後自殺身亡的部分,原型來自袁哲生作家本人;電影中對補習班同學講述的司馬光砸破水缸寓言,則是小說《寂寞的遊戲》裡的情節。
1966年生的袁哲生,在二十多歲得了文學獎首獎後,陸續出書、發表作品都獲得肯定,也擔任自由時報的副刊編輯;2000年後不僅繼續創作小說、繪本《倪亞達》系列,還當到《FHM男人幫》的總編輯。原本大家以為他是頗有成就的「人生勝利組」,結果他在沒人知曉的狀況下選擇結束生命。
我們都對生命的逝去感到惋惜,但也許能多做的是,從《寂寞的遊戲》中能稍稍碰觸到作家為何選擇離開的原因──小說中的敘事者多半是覺得人生豪無意義的「魯蛇」(loser),角色不論成年或未成年,都對生活感到渺茫。
你想過有玩具或遊戲的本質,竟是體驗「寂寞」的絕境而生嗎?同名短篇小說〈寂寞的遊戲〉中的敘事者,嚮往各種孤單寂寞的「遊戲」,遊戲之中模擬孤絕的狀態,卻又希望最後能回到最初的起點,像是捉迷藏,躲藏的當下將自己隱蔽,體會一個人的寂寞,但遊戲最後是被鬼給找到,最終回到遊戲開頭四散的原點,完成「躲藏」。
捉迷藏是個模仿「寂寞」的遊戲,因為它的終極目的不是躲藏,而是找到。就像是旅行能成為旅行而不是流浪,終究在於有個「家」能回。捉迷藏這個遊戲能夠成立,在於有一個人願意將你找回,要不只是一個人孤絕地蜷曲在角落,沒有尋找,躲藏就失去了意義。
〈寂寞的遊戲〉中的敘事者是一名十三歲的小孩,儘管青春年少,但總對世界與他人有種隔離、格格不入的感受,而捉迷藏就是他最愛的遊戲之一。他期待、喜歡捉迷藏是因為:
而在被發現的瞬間,躲藏的人總算能爆出一陣尖叫,然後與同伴一同跑回遊戲的起點:「這是捉迷藏遊戲的另一項迷人之處,它總是把我們帶回到遊戲的起點,而且從不枯燥」。
對此樂而不疲的敘事者在與同伴「躲藏」了多年後,有一天捉迷藏突然全都失去了意義,因為他發現自己不再被人試著找到。某次的捉迷藏,敘事者正在樹上等待被他最好的朋友孔兆年找到的時刻,結果當孔兆年一抬頭看見他時,孔兆年卻眼神空洞地望著他,直視他身後的樹枝葉片,彷若他並不存在。
「寂寞的遊戲」在此刻突然蕩然無存,因為沒有尋找的躲藏,最後成為了孤絕的狀態。那個擺盪於藏匿與發現之間的快感,極值轉換的瞬間感受,完完全全地盪到了消失那端,最終變成活著的死亡、真正的寂寞。
另一個比捉迷藏更完美的「寂寞的遊戲」,當屬潛水艇無誤了。敘事者的好友孔兆年很奇妙,他擅長把所有報廢的機械、垃圾,找出其中堪用的部分,再組裝成一個個不同的東西。而孔兆年做成的潛水艇,就深深地讓敘事者著迷。
當孔兆年做好潛水艇的「下水儀式」啟動時,敘事者參觀這完美的、寂寞的遊戲後,甚至自己都想要化作小人,跑到潛水艇裡頭一起「躲藏」起來。因為潛水艇是在水底航行的,當他們一行人看著潛水艇在水面留下一個漂亮的漩渦,潛入看不清楚的湖底時,敘事者就知道這將會是最完美的「消失」。
在岸上的人們只能看到潛水艇不經意地掀起一點騷動:被驚動而跳出水面的錦鯉、被撞得搖晃的荷葉......。當孔兆年用遙控器讓潛水艇從潛入的原點返回時,周遭的另一位朋友,甚至對潛水艇究竟有無在底下航行感到。
對於熱愛寂寞遊戲的敘事者來說,能夠無聲無息地消失,最後仍回到原點,以原本的模樣回到眾人的眼前,大概就是他夢想中的躲藏了吧。好像能激起一點漣漪,卻又不被看見水底的姿態,最重要的是,能以原本的模樣、原本的地方,重返世界。所以他才會說:「跟孔兆年的潛水艇比起來,我只能算是蜷縮在陰暗之中而已」。
〈寂寞的遊戲〉呈現現代人對社會的掙扎與疏離,一方面渴求與社會/世界隔絕連結,另一方面卻又渴望有個人能夠將自己找回。這令人聯想到一個可能是老掉牙的哲學問題:「如果在無人、無物的森林裡有一棵倒下的大樹,那麼它倒塌時究竟有無發出聲音呢?」,換到這篇小說裡,可能就是在現代社會如果與人完全失去連結、沒有人想要「找到我」,那我還算活在這世界上嗎?
〈寂寞的遊戲〉分成幾個小章節,「脆弱的故事」一節便是《陽光普照》裡司馬光打破水缸寓言故事的由來。從前司馬光的故事是這樣的,原本只是小孩子的司馬光,在跟朋友玩躲貓貓的過程裡,發現有個朋友跌到大水缸中,情急之下司馬光便拿石頭砸破水缸,救出裡頭的小孩子,可謂機智化解了危機。
然而在脆弱的故事中,敘事者腦中想起了一個簡單的故事,但不同的是水缸中原本沒有失足墜入的孩童,當所有人都認為已經找到全部躲起來的小孩後,當鬼的司馬光卻堅持還有一個人沒有被找到。最後司馬光把水缸砸破,便有一個裸著身子的小孩順著流洩而出的水沖到了地上,結果等那個「孩子」一站起來,司馬光發現這最後的孩子竟是他自己。
〈寂寞的遊戲〉中的敘事者一直埋藏著這個故事,並未告訴他人;輾轉到《陽光普照》裡,就變成許光漢飾演的阿豪,對著同學緩緩道出這段「寓言」。阿豪也是一個陽光、正向的人生勝利組,成績優異、乖巧聽話,被眾人投以所有的期待。從他口中說出這個故事,彷若在告訴別人他也想要被看見、他也想要「被找到」。當鬼的人是不會被找到的,因為鬼總是主動「看見」別人的人。司馬光的寓言彷若在說阿豪的光就像是捉迷藏的「鬼」,太溫暖了以至於沒人曾看見陰暗寂寞中的他。
那些陽光、乖巧,或是重考目標的醫學系,不完全是阿豪的夢想,很多時候只是為了符合父母、師長的期待。陽光的背後是龐大的陰影,我們只看見阿豪的光,卻忽略了他深處的影。沒有人知道他離去的原因,就是他會離去的最大原因。
回到〈寂寞的遊戲〉,這個十三歲的孩童敘事者,並不像阿豪一樣那麼的陽光正面,反倒嚮往成為「游手好閒」的廢材。他常哭、常感到寂寞,也不特別為了什麼努力;他總與世隔絕、與人格格不入,卻也希望與人連結──只是都因為自己的怯懦無疾而終。
從他口中說出司馬光的寓言、沉浸於「寂寞的遊戲」,可以知道他其實就在渴望被找到,以及與社會隔絕中掙扎;覺得自己似乎不會有人理睬,卻又有被看見的渴望。寓言故事中的司馬光堅持找到了水缸中的自己,也許就是所有心理學或心靈雞湯最後的隱喻,只能靠自己看見自己了吧。
《寂寞的遊戲》這本小說真的很寂寞(苦笑),體現在整本小說的表現形式上便是總有種疏離感。整本小說有極高比例都是敘事者的喃喃自語、腦中想像的或真或假的景物描寫,人與人之間的疏離,體現在文本閱讀的陌生感──情節緩慢綿長、稀少的對話、大量的內心獨白。
就算不是同名的〈寂寞的遊戲〉,其他篇敘事者有的成年有的未成年,基本上都維持著相同的調性:寂寞、疏離,對死不一定嚮往,但並不排斥。「一輩子很快就過完了」可能在我們眼中有著積極意味(所以要把握當下),然而這本小說裡的角色說出口時,意思恰恰相反,總給人即將面臨遲暮之感。
《寂寞的遊戲》其實處理的是現代社會,都市中人與人之間的孤獨、距離感,面對生活,人生的意義蕩然無存,可能只剩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機械式生活。它也許不是袁哲生最好入手的一本小說,明面上的情節、動作不完全是主角,小說冰山底下的情緒與感受才是整本書的主軸。如果你能理解,或曾有過孤絕到想斷開所有連結的時刻,那麼也許就能試著進入袁哲生的寂寞的世界。
★如果你也關注文學教育,追蹤作者「歪文系why_literature」與專題可以持續看到我們的作品,也可以在下方👏拍手五下表達支持。
★追蹤歪文系的 FB 或 IG ,可以更即時掌握最新消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