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定義「他人」是《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裡第一個論辯的命題。辯論會主辦人木村修,首先向三島由紀夫發起挑戰,希望他能就自我與他人的關係發表意見。後來登場的芥正彥則繼續以人類與自然的關係與三島由紀夫對談。兩個看似個別的問題,實則無法切割地被連結到一處。
究竟,在這個被視作進步且文明的世界裡,人類是如何開始理解他人、自然和走向文明?而文明又帶領人類將走向何方?便成為這場「傳說的辯論會」首要討論並亟待解決的重要議題。
暴力與反知性
在回答各種問題以前,三島由紀夫列舉法國小說家莫里亞克(François Mauriac)的小說《泰芮絲的寂愛人生》肯定了現場與他理念不同,卻一樣充滿熱情的青年們。小說裡的泰芮絲是真心想要毒殺自己的丈夫,「因為想見到丈夫眼中的不安」;而這群發起改革運動的年輕人也企圖想見到「統治者」眼中的不安。
三島由紀夫相當振奮,他說眼前這群學子是「打破大正教養時代主智主義」的人。此外,他亦認可(非法)暴力的重要。正因為大學體制必須革新,反戰意識必須抬頭,因此才使學生有了以暴力來革命的決心。甚至,三島由紀夫還說出「互相殘殺才能取得共識」這般激進的話語。
圖片說明:法國小說家莫里亞克(François Mauriac)
自我與他人
「他人」對三島由紀夫來說,等於「擁有意志的主體」。他認為這些抗爭的學生是一群「瘋子」,而瘋子就應該送進精神病院好好照顧;可是,面對抗爭學生的政府卻企圖要鎮壓、抓捕,將他們送進監獄。這不就是已將學生視為一個個「擁有意志的主體」了嗎?我們何以得先認知三島由紀夫對於「暴力」的見解,因為對他而言,當暴力發生時就是「擁有意志的主體」的兩方陣營在進行角力和取得共識的時刻。
再者,三島由紀夫還認為建立自我與他人關係的關鍵是「情色」。當我們對一個人產生情色的想法時,我們就是對一個「擁有意志的主體」有了情慾的遐想,情色是確立自我與他人有力的方式。三島由紀夫還進一步將自我與他人詮釋為「是可以隨意變形的概念」,其實就是「主體」與「客體」的關係。自我因為指認他人為客體而產生主體;同時他人也因為被自我指認為客體而成為主體。這個「指認」的過程,以三島由紀夫的理解,就是暴力、情色的實踐。
人類與自然
延續自我與他人的討論,一名學生向三島由紀夫提問關於「人類」與「自然」的關係,認為「與人類無關的自然是存在的」。與人類無關的自然當然是存在的,因為自然本就先於人類誕生。重要的是,在人類出現以後,與自然的關係是如何演變的,才是我們更應該考慮的。因此,辯論會上三島由紀夫轉而談起人類與作為「生產環境的自然」的關係。
他以桌子為例:桌子在被生產後,原本就有它自然的用途,可是當我們將桌子當成「路障」時,桌子的自然就產生了變化,與人的關係也隨之發生變動。對此,芥正彥則提出不同的看法,他認為關係本來就會不斷改變,像是在革命時期,不僅是桌子,眼前所見的一切事物,人都會自然地去想,這個東西是否能成為武器。
至此,討論的核心實已脫離對人類與自然的探究。芥正彥接著說,只有關係改變,才會出現革命,而革命就會產生新的空間,將話題又再次帶回空間與時間的辯證。但透過雙方的此番言論亦能發現,人類與自然的關係確實發生劇烈的轉變。今天的我們不再思考如何與自然成為一個整體,而是將人類與自然剝離,只看得見自然作為「生產環境」的用途與功能了。
文明的陷阱
三島由紀夫對人類與自然的思考,點出另外一項重要的議題,那便是人類觀看世界的方式。他對芥正彥提出兩個疑問:不存在名稱的話,要如何與世界建立關係?沒有「目的論」的「利用」還可行嗎?芥正彥則回應「這是由於人太依賴文明的結果」,而「文明是人看世界以後才產生的」。
這個概念提醒我們必須去思考「文明」。德國社會學家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在《啟蒙的辯證》裡論及,人類與自然的關係在神話的時代是相當模糊且極具親緣性的,可是文明(啟蒙)的發展,卻使人類與自然作出明確地區分,自然僅成為可供人類利用的客體,於是人類與自然的關係才出現巨大的改變。而當文明高度進步,人類開始依賴文明後,就使得少數身居高位者有機可乘,他們利用文明操控多數的人類。從此,人類就深陷在虛假的文明陷阱之中了。
圖片說明:德國社會學家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
芥正彥對三島由紀夫最後提出的兩個問題,並無再作深入的回應,留下了一則宏大且複雜的難題。現代世界的人們已經太習慣文明帶來的便利,失去對他人與自然的關切。《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這部紀錄片來得正好,在這個困頓艱難的時間裡,的確該是重新思辨這些問題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