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久仰盛名
以大河小說《浪淘沙》享譽文壇的旅加作家東方白,偕愛妻CC鄭瓊瓊返臺,參加前衛出版社為他舉辦的《魂轎》與《小乖的世界》新書發表會。2002年11月3日上午,至東方白姪女位於中和市秀朗路三段的住處拜訪,與東方白夫婦相談甚歡,達三個小時之久,卻感覺彷如才剛起個話頭。因東方白夫婦另有行程,談話方告一段落。
這是第一次跟東方白見面。先前拜讀《浪淘沙》,深覺這部繼鍾肇政《臺灣人三部曲》、李喬《寒夜三部曲》之後一脈傳承的大河小說,確是臺灣文學的傳世之作,只因規模龐大,超過一百三十萬字,評論推介者甚少,一般讀者更每每敬而遠之,故難以窺其堂奧,是以我下定決心,仔細研讀,爬梳整理,分別從主題呈現、人物塑造、小說語言運用……等各方面探析其成就,為讀者指出小說家所創造的甜美果實,期使讀者欣賞此一小說巨構之美。這些論文主要發表於張良澤教授主編的《臺灣文學評論》季刊,東方白在加拿大讀到這些文字,正好《浪淘沙》同時也遭其他持不同看法者的嚴厲批評,益覺文壇冷暖,特於《臺灣文學評論》「自由論壇」撰文回應。不久,熱情的東方白自曹永洋先生處取得聯絡電話,由加拿大愛城(Edmonton)打越洋電話來暢談文學,並告知將有返臺之行。於是藉由這次歸國的機會,我得以真正與「久仰盛名」的大作家結識,豈不快哉!而東方白邀請我在新書發表會上談談其作品中「對於美麗女體的歌頌」,為了讓讀者進一步認識東方白,我當然十分樂意!
(二)文學馬拉松
談話的主題圍繞著《浪淘沙》和《真與美》創作的點點滴滴。《浪淘沙》苦寫10年,東方白付出不小代價,除兩度重病外,還因全心全力投入《浪淘沙》寫作而被迫提早10年自工作岡位退休,損失超過1,200萬元(水文工程師每月薪津五千加幣,折合新台幣10萬元,一年12個月共新台幣120萬元,10年下來就多達新台幣1,200萬元)。但東方白毫不後悔,因為自己所做的事有價值、有意義才是最重要的。事實上,大河小說《浪淘沙》之完成,乃臺灣文壇大事,該書並且入選當年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僅次於馬克斯《資本論》,令人欣慰。許多人以為,東方白跑完文學馬拉松,大概要好好休息了,不料東方白再接再厲,跌破眾人眼鏡,於10年之後,接續出版了「顛覆小說形式結構」的、洋溢小說趣味的大河文學自傳《真與美》,令人不解的是,《真與美》竟未被選入年度十大好書。
東方白的作品相較於同一世代的知名作家,被研究、探析的比率偏低,對東方白而言,難免委屈。究其原因,不外乎《浪淘沙》三鉅冊、《真與美》6大冊,字數動輒百萬字,不免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觸碰,遑論為文討論了。而且方言問題也可能造成閱讀上的「隔」,臺灣師大張素貞教授於《文訊》雜誌指出,目前臺灣文學中的「閩南書面語」毫無規範,似乎人人可以隨意書寫,每每看得人一頭霧水。儘管東方白針對臺語寫定問題,用心極深,採取開放、包容的態度,他說:「這不是一部憲法,我倒寧願它像一商品任君去選擇,美而廉就用,否則就不用,讓子子孫孫在使用中決定。」只是,用臺語的書寫來表現臺灣文學的原味,既是東方白《浪淘沙》和《真與美》的優點,但不可否認,這也成其無法避免的缺點。
而談起自創的臺文,東方白立即展現陳芳明所謂的「豪情」。他針對「思奶」、「芝眉」和「目灑」三詞加以說明。「思奶」指的是女子撒嬌的模樣,如同小孩之眷戀母親雙乳,人人一目了然,立時可懂。「芝眉」乃女人性器官,男人多麼喜歡、愛用,原本這是很美的,且一點也不可恥,偏偏形諸文字時每以醜陋的「××」代替,東方白於是以形音義皆近的臺文「芝眉」代之,「芝」字下半的「之」近似女人性器官的音讀,而其上加「艸」,豈不正表示長滿濃密的碧草!此又與女人性器官之生理現象契合,真是妙哉!至於「目灑」,是眼淚的臺文,一般人習慣寫成「目屎」,但屎字多醜多臭!其實眼淚是液體,無論悲喜,流下的淚水總是美麗的、鹹鹹的,怎會和「屎」扯上關係呢?東方白主張把眼淚的臺文寫成「目灑」,「灑」與眼淚的臺文音近,而且「灑」字拆開,正是「麗水」,這用來形容眼淚不是很貼切嗎?
無論如何,《浪淘沙》是受到重視了。《浪淘沙》充分反映臺灣歷史際遇的奇女子丘雅信(人物原型即蔡阿信)的故事,公視原擬改編拍攝成電視劇,這將是熱愛臺灣文學者的一大福音,令人期待的美好饗宴。可惜這個計劃因經費不足而暫時喊停,但東方白始終認為,以臺灣歷史為證,以臺灣鄉土為懷的大河小說《浪淘沙》還是會搬上銀幕的。相信許多人跟我一樣,希望這一天早日來到。
(三)新書發表會
第二次見到東方白,是在11月11日下午《魂轎》與《小乖的世界》新書發表會上,甫入國賓大飯店二樓聯誼廳,即聽見東方白豪爽的招牌笑聲。是日專家學者、作家、出版界人士、讀者齊聚一堂,到場記者亦不少,,足見此次東方白歸國深受文化界重視。
首先,主辦單位前衛出版社社長林文欽開場白,敘述與東方白結緣的經過,林社長表示,前衛出版社慨允出版當時尚未脫稿的大河小說《浪淘沙》,此舉救了因病寫作中輟的東方白,激勵他把這部超級長篇完成,但同樣的,《浪淘沙》三鉅冊的出版,銷售情形出乎意料的好,這也救了面臨經營困境的前衛出版社。接著,文建會主委陳郁秀致詞,她答應練琴時讓熱愛古典音樂的東方白在旁觀摩、聆賞;陳主委是東方白迷,她引用了陳芳明的評論,推崇東方白的「視野與氣度,預告了臺灣文學的一些可能」,認為東方白是有機的、活潑的、深具發展性的文學家。輪到文評家齊邦媛教授致詞時指出,東方白寫作的最大支持力量實則來自其妻鄭瓊瓊,現場立即為靜坐臺下的鄭瓊瓊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她說,自己一向以寬容的態度看待每一位作家、每一篇作品,此外她也談起自己在二十餘年前初見東方白首部長篇小說《露意湖》的驚豔與喜悅。對於臺灣長久以來的「族群」問題,齊教授語重心長的說,擺脫意識形態,十年以後所書寫的臺灣文學史,可能會更公平一些。自由副刊主編方梓認為,東方白的文學自傳《真與美》無疑是臺灣的斷代史,而新書《魂轎》與《小乖的世界》的人文關懷,值得重視,尤其東方白說故事的本領高,作品裡的豐富內涵值得讀者細細品味,她特別欣賞的是《魂轎》小說集中的〈魂轎〉和〈跪〉。
輪到我致詞,先提綱挈領的歸納《浪淘沙》和《真與美》的寫作特色,即「人物生動」、「主題崇高」、「思想性高」、「故事真實而引人」、「以本土語言呈現臺灣文學原味」、「顛覆文學形式」……等,然後針對《真與美》於「性的書寫」方面「完全解放」所開創的成就加以說明,強調東方白不但貫徹了他「真實而美麗」的文學主張,從而也肯定,東方白確是一位熱情的、勇於面對自我的、值得我們致敬的作家。
壓軸的是新書發表會的主角--東方白,他說,自己在完成《浪淘沙》和《真與美》之後,面臨了生命中的兩次大真空,讓他空虛、沮喪,幾乎找不到生命的動力,但他絕不讓空虛征服,於是有了更長遠的寫作計劃,唯其如此,他才活得下去。所以,《真與美》繼《浪淘沙》而誕生,而《真與美》之後,乃有《小乖的世界》及其他短篇與精短篇的寫作。東方白還公開宣示,決心以「精短篇」小說挑戰另一文學高峰。他透露,已向聯合副刊預約2007年9月14日的版面,因為他的小說處女作〈烏鴉錦之役〉正是發表於50年前的1957年的同一天。且讓我們拭目以待!接著東方白介紹了「後浪淘沙」小說集《魂轎》與中篇小說《小乖的世界》的寫作經過和內容梗概。我們由《魂轎》可以看出,族群、省籍、身分、認同等等糾葛的問題,是東方白短篇小說的重要主題,而且他不厭其煩地從最細微、最枝節的生活中進行解套;至於《小乖的世界》,誠如彭瑞金所言,1980年出生的小乖,其生命歷程就是臺灣社會集體意識成形的過程,象徵意味十足。最後東方白以何謂「智慧」來作結,他說,「智慧」的涵意在於對世界觀察的廣度與深度,愈能從其他人的觀點去看世界愈有智慧。在面對「族群」問題之時,東方白的這一番話,可謂別具深意。
(四)以文學書寫做為回家的證詞
東方白在新出版的後《浪淘沙》小說集《魂轎》自序中說:「短篇小說本來就是我的最愛,藉此小說荒蕪之際,許下宏願,願回到原來的田園,默默耕耘,期待冬天降雪之前,再開幾朵秋天最後的玫瑰!」所以短期之內,東方白將以短篇小說創作為主,而且東方白對此表現出極高度的自信,相信大家一定可以陸續讀到東方白既有故事性,又具思想性,讓人深思回味的精彩短篇小說。至於,可不可能再寫長篇小說?東方白以女人妙喻之,謂目前尚未懷孕也。
訪談告一段落,東方白和CC送我一本2003年的加拿大洛磯山風景月曆,北國風景極靜極美,令人陶醉,而東方白就在這樣的冰天雪地之中,寫出一部又一部臺灣文學的經典之作,以「文學書寫做為他回家的證詞」(陳芳明語),想著想著內心不免激動起來。我也希望有這麼一天,親自來到東方白在加拿大的書房,再一次走進作家的心靈世界,真正深入認識那貫徹「真實而美麗」文學主張的臺灣作家--東方白。(200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