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反常地,那天下午在華山的果酒練舞場,最讓我印象鮮明的不是舞蹈本身,而是其他事物。我記得:一張古琴、一把椅子,一支盲杖,一顆潛水頭燈,一台手風琴,一襲棗紅色裙衫,還有一首〈樹枝孤鳥〉狂野響起。當這些事物出現,舞才忽焉而至。
或許正因為我知道自己將會看見一場場即興演出,反而率先注意到那些「非即興」的部分,已經預備和安排好的事物像一張擺放花瓶的桌面,而舞是傾倒花瓶所流淌出的活水,藉此重獲自由形構的可能性。
比起樂器發出的聲音,我更記得樂器被搬上舞台的模樣;比起舞者在空間中的身體動作,我更記得他們精心挑選過的衣服和道具。我並非暗示這一切偏離了即興的本質,我思索的是:如何是即興?身為一個致力於寫作的人,我知道所有創作都包含即興的力量,字裡行間的熠熠閃光,源於推磨卻也源於迸發,而後者永遠比前者璀璨。這種力量,我認為根本上來自內心深處的銳意感觸,經過無以名狀的轉化,已經儲藏在一種屬於創作者的預備姿勢之中。
當我觀看〈海燕〉這支由兩位女舞者共演的雙人舞作時,我揣測那顛簸痙攣的腿部動作是出於即興,但那件褐色外套的意象卻已然是下過定義的。又,〈隔離〉由一位大提琴手和兩位攜帶布幔與膠帶的舞者組成,我確信那整套「束縛 / 封閉」的概念已被建構,唯獨「如何表現狂亂與絕望」屬現場發揮。有時是預想,有時是意想不到,這種「介於」性質(in - between)是這場表演的花火所在。
在電影概論的課程中,老師談到公路電影(road movie)的特質是「不斷容納新素材進入主軸的寬容」,而以拍攝公路電影聞名的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即說過:「如果劇本早就把故事說完,那麼電影是不會成立的。」旅行中沿途拾獲的素材,不僅只是增添戲劇性的裝飾品,它們揉合靈感、觸動、沉思、情緒,架構出細緻的浪遊,事物在其中變化和運動,生命的迷惘與寂寞如靜水流深。
溫德斯曾經沿著東西德邊界一路拼湊劇本一路拍攝《公路之王》(原文片名:Im Lauf der Zeit,時間的進程),故事在時間的推移中長出首尾,人物走向任何地方,皆宛如乘興而至興盡而返,我認為這樣的作品正是保有強烈即興特質的典例。當我那天下午凝視著舞者的身體迂迴扭轉、徘徊傾軋,我感受到的便是這樣一種公路電影式的恣意蔓生:他們並不去想接下來要去哪裡 ── 一切生發開落,都依賴此刻的直覺。舞是無需思考的,所謂「即興的舞蹈」或許不過是不再那麼重視舞台的嚴整邊界。他們將創作者的意識與無意識拋向眾人,然後一個又一個恰巧碰撞出的天開異想就那樣留在了這個時空,絕無重演。
表演結束以後,我想起曾經聽說過一場類似行為藝術的「寫作展演」:書寫者在電腦上創作一則小說,而螢幕同步投影於牆面,觀眾可以觀看作者構思、字斟句酌的過程,也可以觀察「書寫者的模樣」,最後,作者會當場刪除所有剛剛寫下的文字。我想,這樣的演出大概也屬於一種即興舞蹈吧,我們總會看見那些漫長的空白時刻,同時目睹驚人之語如何無中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