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和友人在一間藝廊觀看同一幅照片,是一具仰躺的裸體浸潤在溪流之中,青苔、水草、枯葉悠晃於長曝光底。我說我感覺冷,因為那一絲不掛的入水,友人說但她感覺是溫暖的,像睡夢,河如毯。
《プネウマ (Pneuma)》就像這張照片,冷暖自知。褪衣而入,狀似火焰滑落冰瀑,靜動之間有懸止存在,灼燙與急凍之間有煙霧生成。由音樂家青葉市子、三宅純、渡辺等、山本達久共同演出的現場錄製專輯《Pneuma》,是我夜夜掛起的燈籠,其芯蕊取自滿月的碎片,視之如石,聽之卻微光爍爍。人聲、古典吉他、電鋼琴、富魯格號、大提琴、貝斯、鼓,多種樂器織就豐盈明暗,它們互屬彼此,牽引、雕琢、揉合、崩解,如浪淘沙、泥腐葉,最終可餘一種平衡。旋律自黝暗扭擰而出,似乘興起音,又似早以定格之姿預備,只待暮色染上濃墨,便可揚手呼吸。
我在《潺時》寫過青葉市子,也寫過三宅純,他們的聲響藝術如同依隨四季流轉的游牧,踏過風蝕窪地向著水草豐美之處。如果那些音樂有身體,它的脊軸將馱負沙漠,手腕植栽苔蘚,鼻尖堆積初雪,頸椎環繞一朵蒼翠的雲。《Pneuma》亦諧擬自然物的一體之形與箇中親密:蚊蚋振翅、果殼迸裂、月色湧伏,凡此柔細響動皆譜以音,如舀取至清之水烹茶。然而,盎然生機或許並非《Pneuma》演奏的主題,儘管這個古希臘字本義為「氣」,即生命之精魂,但我感覺它所表達的更是一段空白,由蜇伏與凋謝構成兩端。詩人潘家欣在《失語獸》寫道:「手指斷了就是斷了,我會得到一段空白,就靠這段空白活著。」與死亡背後的虛無不同,活著的空白是一種失去之後的靜默與沉思,是仰頭瞧見漫天寒霧,伸出掌心卻沒有接住一片雪花。萬物盡落之時,一股輕省襯托而出。
現場演出.影像紀錄 by unknown soul films
那天在舞蹈美學欣賞的課堂,聽聞日本舞踏(Butoh)有一種相當特殊的記譜方法。「舞踏譜:以詩的方法書寫,作為一種喚醒身體意象的索引,使其擴張聯想。能夠創造舞蹈的,並非只有繪畫和音樂,而包括自然存在的所有事物,譬如花朵、野獸、物件、人類的姿態。當它們化為具象文字,就可能指示出舞者的動作。」舉例來說,「你因昆蟲的嚙咬而活」就是舞踏始祖土方巽的一句舞譜,要如何表現這種顫慄、疼痛與生之原慾?而在舞踏教學上,也會以純粹語言的引導取代肢體示範,舞者必須向內需索,經歷一個深層轉譯的過程,設法讓身體傾倒為空殼、彎曲為莖或濺灑為紅雨。
談到這個,是因為當我思考如何介紹與分析《Pneuma》這部作品的時候,我發現我更想做的其實是為它「記譜」:記下那樣繁複的純色,記下取消意義的詠嘆。由於一種現場在試音和曲間歇息被強調出來,《Pneuma》就像個席地而坐的降靈會,神貼著神,鬼擁著鬼,音樂如藥石治癒僵硬的知覺,如穴窟安放熟睡身軀。它收藏每一次的集體晚禱好讓未來借閱 ── 我將反覆回到此處,不再藉由聆聽而是閱讀的觸發。我將按圖索驥得魚忘筌,先寫詩然後遺棄字。
於是,接下來你會看見十首短詩,對應到《Pneuma》的十首歌。其實我並不清楚誰是譜誰是表演,我只感覺那無中生有的瑰麗不該被裱框而應持續起舞。十月,我經常想起過去的事,更多時候想著它們如何模糊與脆弱。在意念之間的空白,我吸氣。入夜。浸水。見山是山。
1. Imperial Smoke Town
鐵灰海岸線的永晝
第一顆旭日
當然也是最後一顆
在這樣奧妙的光線中
或許能拾回墨綠色鯨骨
2. Mars 2027
礦物的花形心臟
以銀絲縫繡為衣釦
綴於旅人裝束的末梢
沿途割穿礫漠和雲霧
千年燈火一閃即逝
3. ともしびの白百合
她穿著白紗走過覆滿灰燼的荒原
像一艘滿載鴿羽的風帆航向愁困的邊界
淚流到彼岸就止
群鳥啄食焚毀的珠貝
而哀矜須狂喜
4. 不和リン
昨晚潛入湖心
再浮出水面已是黎明
林徑如今泥雪紛紜
柔情之屍
裹覆於黑夜咳出的氣泡
5. Frozen Tidal
凍傷的潮汐
漫過野景
褪下色料
他跪坐在長堤
平視一日將盡
6. 重たい睫毛
一場輕軟的午夢
讓她長出羊角
和奶油質感毛皮
崎嶇崖頂颳著蜂蜜氣味的細雨
她還認出淡淡的草腥
7. 日時計
擺渡人搖著朽壞的槳
運送兇猛的植物標本
巫醫自有用途
一是搾為失明者的洗髮水
二是召喚艷麗蜥尾的挑逗
8. 神様のたくらみ
白日撲飛的蛾
被烈陽燒出鬱金鱗翅
另一隻蛾亡於寒霜
曬乾身軀之後
下凡來看牠
9. ゆさぎ / マホロボシヤ
去年蝠鱝降落的沼澤
裝設了鮭肉色木棧道
我眺望那個銅質陷落
一些飛旋棉絮自遺跡蒸散
想像:沒有我們的時間是何面貌
10. Lilies of the Valley
極光湧入量杯
枯枝撐裂咽喉
你從千里之外帶來黑天鵝的羽毛
蘸苦甜墨漬
寫魅然讖語
John Singer Sargent《Carnation, Lily, Lily, Ro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