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對閻連科的印象還停留在《她們》,以清冽的筆調書寫家族四代女性散文集,那《風雅頌》則會令你大開眼界,邊讀邊不禁發笑問道:大膽閻連科,你怎麼還活在這世上?
善寫大陸後社會荒謬乖誕現象的作家不少,知名如莫言、余華、格非等,下筆極盡諷刺之能力,但閻連科《風雅頌》可真是老虎嘴上拔毛, 皇都就是北京,清燕大學不就是北京大學,一切都這麼的昭然若揭,毫無隱喻猜測境地,更將大教授、領導、小至鄉村村民的醜態描繪淋漓盡致,朝讀書人偽善的面孔吐上幾口痰沫,然而比起辛辣言詞,荒謬劇情,我更好奇,大作家、大學者閻連科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楊科是鄉村耙耬山脈裡第一位考上京城清燕大學的學生,為追求理想,他拋棄初戀情人、未婚妻付玲珍,娶了指導教授的女兒趙茹萍,並汲汲追求名利,自詡詩經第一大家;但如格非《春盡江南》,詩、文學的重要性與經濟起飛速度成反比,詩經三百〇五首字字不如GDP成長率來得重要,在中國經濟扶搖直上後,古典文學可謂扶搖直下,楊科成了披著讀書人光環的失敗者,鎮日抱著《詩經》自嗨,滿腹理想以一部《詩經》喚起中國、東亞、乃至全世界對中國古典文學、道德重視。
主人翁楊科回家時撞見妻子與副校長偷情,第一時間不是興師問罪,反而下跪求著對方下不為例,甚至以此要脅校方提供大量經費,和提拔為教授(楊科自稱教授,但其實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副教授)。好事不果,隨後楊科莫名參加的一場環境保衛的遊行,原本還沾沾自喜上了外媒頭條出風頭,卻忘了那天剛好六月四號(!),校方立即撇清關係,為自保,他們誘騙楊科簽屬切割文件,並送到精神病院。楊科趁夜逃離精神病院,回到故鄉耙耬山脈,作威作福,謊稱考究詩經,甚至還玩起一人分飾多角(人格分裂傾向)。
如同過去百百千千萬萬的官場失意的讀書人,回歸田園尋求心靈平靜,然而何處是歸鄉,鄉村沒有純樸微笑的農人,只有銷金窟天堂街,舊情人付玲珍還得了一個怪病日漸消瘦(河南愛滋村?)。虛偽到不行的楊科,滿口禮義廉恥,腦子卻意淫付玲珍的女兒小敏,小敏結婚後他還嫖妓起來(對應大陸掃黃打非);逃回城市,發現妻子嫖竊他的研究成果,他又再回到鄉村尋找詩經古城。
《風雅頌》即由數個荒誕,古怪片段,描寫人在學術、人倫裡迷失自我,又找回自我的故事。
詩三百,一言以蔽,思無邪。
孔曰:「詩三百,一言以蔽,思無邪。」然詩真無邪否?又何謂「邪」?詩經收錄中國西周至春秋,黃河流域一代民歌、祭祀歌謠,據傳原三千首,孔子以禮義為準刪詩為三百〇五,換言之,詩經真能代表彼時的民風嗎?會不會被刪除才是詩經真正的精神所在,現存的只是符合政治期望、道德期望而過濾的作品而已(如同廣電法)?這也讓我想起某次聽聞作家袁瓊瓊讚嘆詩經美好,《國風·秦風·蒹葭》中「所謂依人,在水一方」。最原始的中國民風,沒有禮教,沒有男女有別,純樸自然,猶如沈從文《邊城》寧靜美好,何必加諸禮義道德,視情愛為不雅?
《風雅頌》則更加生猛,大開玩笑,楊科發現妻子偷情時引用《國風·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暗指此段白日宣淫,大反儒家釋義。
逃亡,才是精神上的勝利
鄉村沒有樂土,更無桃花源,發現真相的農民掠奪楊科板凳鍋碗瓢盆住屋,在一連串脫序行為,楊科成了殺人犯,踏上逃亡之途,卻也逐漸像個人,有了人性,懂得憤怒、喜悅、慾望,最終沿著山脈找到了傳說中的詩經古城。
如果知識裡尋不著理想,學府裡滿溢虛偽,田園又沒有淨土,何處才是歸鄉?是否人要走到上窮碧落下黃泉之極地,才能如楊科找到詩經古城?
《風雅頌》嘻笑怒謔,讀著不自覺可悲起來,在比對序跋,發現閻連科書寫之際正所思所人生價值,自覺前半生沒有意義,精神世界裡無所依,並衍生歸鄉之感,進而以《詩經》為發想,探討心靈歸處。
讀《風雅頌》不是令人快樂的,閻在書寫時也不快樂,他坦言:「我攻擊了知識分子的醜陋,但力度還不夠,我其實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具有飄浮內心的醜陋;但我沒有能力克服這種醜陋;所以我內心看不起自己!」而劇中充斥大量古怪劇情、理想消散,人性冷酷現實,也不乏多位名家謾罵;然而不容置疑的是筆尖下批判的激情,人追逐理想的迷惘,反社會情節,此亦是一種獨特的藝術色彩,也是一種難能可貴寫作者的勇氣,《風雅頌》獲《亞洲週刊》全球華語10部好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