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将自己捉摸不透的生物都称之为“野兽”,比如女人,比如鳗鱼。就连他青少年时期暗恋过而得不到的女性,也被他取绰号为“鱼龙”。
我在看一本关于鳗鱼的书,但我突然意识到,除了上桌成为食物那一刻,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鳗鱼。当作者细数各种黄鳗、银鳗、柳叶鳗、玻璃鳗,我开始走神,在大脑里用一种叫作黄鳝的生物来代替它的形象。
就在这本书里,鳗鱼游来游去,从海洋到溪流,从亚里士多德再到弗洛伊德,但我持续走神,仿佛听见了一种类似蛇的“嘶嘶”声,我已经完全不认识鳗鱼这种生物了。
周末去看《黑客帝国4:矩阵重启》,将崔妮蒂彻底困住的,竟然是非常具体的婚姻生活,麻烦吵闹的孩子,不理解自己的丈夫。最后她逃脱矩阵,又去找分析师“报仇”:“你还敢用假孩子来骗我”。
虽然我可以玩笑似的说出,“好的,真孩子也别生了,太可怕了”,但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当我想起“生育”、“繁殖”这类的词,心底就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意识,仿佛自己不再是人类,而是别的什么动物,比如说鳗鱼。一种黏稠又恶心的感觉始终萦绕着我。
就在这部电影开场之前,过去一起玩的朋友给我发消息,告诉了我一个让我感到错愕的事实:她快要结婚了,并且正在备孕。“不知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想在三十岁之前要一个孩子。”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走了一部分,颤颤巍巍地交到她的手上。那一刻要结婚的是我,在备孕的也是我。说出那个决定以后,我开始在她体内尖叫,反射回来却是完全相反的行为。我安抚她——也是安抚我自己,对她表示理解,也是对我自己表示理解。
就这样,关于婚姻和生育的双重打击同时落在我身上,我开始头皮发麻,手脚不听使唤,但灵魂自从分到她身上后,决定跟着她一路高歌猛进,丝毫不敢有停歇下来的想法,生怕就此粉身碎骨,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当电影里的崔妮蒂终于抛下矩阵里虚幻的孩子,转身就加入与尼奥的爱与冒险时,仿佛我之前莫名其妙,被迫吞下去的那部分也因此吐了出来:还好是假的,还好我们还有另一种生活可以选。
于是我也知道了,也许我对她的那些理解和支持,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她也把灵魂的一部分抽出来交给我,在我体内声嘶力竭地喊道:这个决定一定要是正确的,拜托了。于是我不敢有丝毫动摇,我必须任这个小东西在我体内生长,让我成为她的一部分,让我成为这个念头的养分。
但也仅限于一部电影的时间,最终我还是吐了出来。我听见自己的灵魂也在别人那里尖叫,“不,这绝对行不通!因为我不愿意。”
那之后我反复想起鳗鱼,黏稠的,恶心的,尽管我都没有见过这种生物。
“仿佛生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待,仿佛生命的意义将出现于等待的间歇,或者抽象的未来。除了忍耐,别无其他实现之途。”
“如果鳗鱼不去考虑摆在它们面前的生存目的,即繁殖后代,它们似乎可以想活多久就活多久。仿佛它们能够永远这样等下去。”
“然而,在它们生命的某个时间,通常是15岁到30岁之间,野生鳗鱼会决定进行繁殖。这个决定从何而来,我们恐怕无从知晓。”
这里说的何止是鳗鱼,简直是在讲述女人的一生,就连“等待”这个词也十分准确。
十九岁的弗洛伊德曾孤身前往地中海,企图寻找鳗鱼的性器官。与此同时,他也观察那些吸引他的女人,他发现有一座城市的女人似乎格外能生育,几乎每两个女人中就有一个已经怀孕了。他带有讽刺意味地推测,那些女人也许受到了“海洋动物”的影响,因此“终年结果”。他还推测,她们是不是在某些特定时间共同进行繁殖的。
弗洛伊德将自己捉摸不透的生物都称之为“野兽”,比如女人,比如鳗鱼。就连他青少年时期暗恋过而得不到的女性,也被他取绰号为“鱼龙”。
看到这里,我也要略带讽刺意味地说上一句,这大概也能从侧面证实,女人与鳗鱼之间存在某种相似性。
但最终弗洛伊德并没有搞懂鳗鱼,它们在他面前隐藏了自己的性行为,这像是另一种致命讽刺。尽管如此,也并不影响他在后来成为确定整个二十世纪人的性和性行为观的人。
当一个女人从他的理论中读到自己时,是不是也像崔妮蒂在分析师那里看到自己虚幻的生活被呈现于纸上。震惊,接受,挣扎,逃脱,愤怒,女人们会不会也想到,这个对人类内心机制的研究达到前所未有深度的男人,在鳗鱼身上甚至都没能找到性器官。
而关于生育的秘密,哪怕我将自己代入另一个女人,甚至模拟成最神秘的鳗鱼,也仍然无法触摸其中分毫。但我知道,我将持续感到不安——
“鳗鱼们游过草丛,如同破壳的恐惧一般。”
就像这恐惧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