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二十多年好友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是共享一片蛋糕的香甜卻心照不宣彼此對甜膩的厭倦,是走進雙方臥房卻能撇除櫃中的模型玩具代表的性別符號,是幾筆火柴人偶卻一眼穿透出對方作畫的心情。
還是與他及他的家人一起經歷了一切童年的苦難。
他母親下跪的雙膝有卡其色的皺摺,他母親剪掉的照片有掛滿淚痕的婦人倒影,他母親帶著浴帽淹沒於油煙的背影有屬於東東與浩浩的生命讚歌。就像小時候常調皮淋過的雨,雨穿過我們的身體,校服與死在地上的木棉花一樣,軟趴趴滾滿了泥土。那一刻的透明,我們是幽冥故事中被遺留的氛圍物,是漁港的一片霧,是公園兀自搖擺的鞦韆,是升學主義遺忘的千萬張旗幟的一面旗。
你總愛說:「一切來不及了,我已經長大了。」
然後我會安慰你:「每個人都有自己長大的方式,不是只有升學讀書。」
一句徒勞無用的雞湯,電話那頭你的表情會是木然吧,你說:「沒關係,見步行步吧。」
我們始終困在等不到援軍的難民營,用一天一天換來的食水,餵養大人心中潰爛的傷口。
阿東的身體就是他生命的記檔,粗壯的臂膀有屬於社團的紋身,紋身下溫熱的體膚包著戒不掉煙癮的肺片,拳頭被傷口磨出了繭,傷了再傷的疤交疊在紋身上。他說以前的日子很酷,學校在他的口中不過就是幾塊瓦片的存在。
我問他:「一般都是怎樣開始打的。」
他說:「一吹雞,兩邊就會來球場曬馬,就好像踢球前大家都在兩邊排排站,爭在上場前多拉一些人馬。」
這種酷是十四歲的我無法消化的,這段文字放入了大腦的滾水中,滾起一段段禮樂未崩壞的古代戰場,滾起一支支走鏢時留給綠林好漢的樹枝。
在臺灣,好多人說要做酷的事情,酷的東西。酷到底是什麼?阿東也說這是酷,我想像的畫面好像也挺酷的,但我知道兩種酷之間有本質的不同。就像一件印有不同校徽的布料,在大人眼中也是本質的不同。
阿東與我卻沒有意識到這種不同。
升上初中的第二年,你寫了長長的信給我,說一些白開水般的生活,沒有社團,沒有暴力,沒有英雄主義。歪斜的中文字,青澀的譬喻,以及幾筆簡單的火柴人,滿滿可愛的初中男生語境。
母親一言不發地坐在身旁與我讀完這份信,留下一句:「聯絡來幹嘛。」
看《簡愛》時,里德太太刻薄的線條怎麼就出現在你臉上了呢?母親,這一點都不酷。
腦海的滾水溢出了煲蓋來到沸點,煤氣爐的火焰忽大忽小,滿是油垢的磁磚牆面蒙上新的水霧,你就這樣關掉了煤氣爐,靜止了煲蓋碰撞鍋具的聲音,靜止了你們與他們的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中,困難的難民營,你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一件「好」的校服有多大威力?
能夠順暢地從學校接出阿東,能夠輕易地取信阿東老師。一件「好」的校服,搭配乖巧的笑容,手中的文學作品更是無窮。這是我們的小秘密,假裝你的表妹帶你逃離看似地獄過渡人間的訓導室。
中學背過的課文中只有《桃花源記》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這與我們的家太相像,只可惜結局都是回不去,童年也回不去,它在無形的封鎖線背後,忽明忽暗。課本的文字與童年躺在肚皮下,無法消化,也不會排泄,但總喜歡不時鬧騰讓你揉揉它、安撫它。
有一年瞞著母親悄悄去了阿東家晚餐。阿東的母親帶著浴帽煮飯,場面很弔詭,我問姨姨這是為什麼,她回答我說怕頭髮沾有味道。浴帽下她捲曲的短髮還是蓬蓬的,一看就是有精心維繫的美麗,儘管瘦下去的臉頰開始與童年岔開,姨姨還是一如往日般美麗,破碎的美麗,夕陽燒盡前的美麗。
阿東走去洗碗的間隙,姨姨捧來一疊舊照片,沒有老人話當年的陳木氣息,她只是默默地看,一張一張,一張又一張,像重複背誦一篇課文,畫面中貌美的女子就在我的眼前,正一字一句地背誦她的年華,背誦著如同文學作品中的桃木傢俱,狂飆而過的青春化為不朽的陳木氣息,爬滿她的角膜。她終究抵不住哭了起來。
老去的婦人剪掉了男主人的臉孔,空空的位置似是空出的車位,會有下一輛車準確無誤地泊進嗎?我不知道。只是空空的位置下我看見了現實生活殘酷的底色,是橫在我與阿東校服之間的某種東西。
後來我們是怎樣長大的,你是怎樣失蹤後回來的,我們又是怎樣從沙頭角走向上水走向天水圍再走向九龍灣的。都揉碎在這些年的作品裡了。
我常說你真是我見過行古惑中最單純的了。
你說好多那個年紀行古惑的都是單純的,單純的蠢。
我總想繭子長在相同位置的人一定活在同一種語境之下,像握筆留下的繭是中史班與公開試的情事。兩個繭子無法長一樣位置的人始終是語焉不詳的,我們生命的修辭中沒有整齊的排比,只有狂亂的意識流。
還記得關口外那棵木棉樹嗎?有年花開你送我一片棉絮,你說是木棉樹飄下的,我不相信,我只看到遍地死去的木棉花印著人類無情的鞋印,處境十分難堪。但你盈著光的眼睛跟我說就是木棉樹飄下的,那雙盈著光的眼睛真好看,媲美墜落時的木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