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書寫在我心裡被分成兩類,一類是「再認識」,一類是「剛認識」。前者指的是與親子有著較為長時間的相處,以致書寫時通常是剝除了對方與自己的關係身分,重新認知對方身為「個人」的來歷;後者是與對方相處的時間不長、或是長時間缺席的狀態,有一天突如其來本本真真地出現在生命裡,得因為某種因素(常是血脈牽連,或是關係重組)的狀態下與對方相處。
所以我們大多時候會在第一種「再認識」的文字裡讀到一種理所當然,即便是再刻意拉遠鏡頭試圖客觀書寫,總是還可以感受得到其中些許親暱既狎侮的調子,且文字的情韻通常會出現在描繪對象與既有認知的衝突處,強烈的愛通常夾強烈的恨意。但後者「剛認識」的書寫裡少有強烈的愛恨交錯,卻常會讀到一種陌生感,關係像是在空白的紙上畫上的虛線輪廓,相逢之時才開始在虛線內著色,有時溢出原本想像的範圍但也只是淡漠如水彩的底色。
這樣說來,讀《彼岸》裡女兒寫母親就屬於後者。儘管中間聽得親戚轉述母親海外生活情形,或是偶爾收信通話,在話語間解讀母親的寄於擔憂和叮囑背後的生命想望。但突來的念頭探望這位從小就缺席的母親,那些不曾解開的身世、歲月之謎,像一個封包,突如其來地解壓縮並安裝在自己的生命裡。在《彼岸》中就常常能看見那些生疏的母女互動,不曾被真人建構的「母親」此刻就在眼前,以致要重新建立彼此人際脈絡時,卻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或是從外表這樣顯而易見的開始漫談起,真正進入相處環節時,卻又不像一般親子之間擁有長期培養的關係語境。印象最深的除了書中母親叮囑女兒要帶大口罩擋曬防雀斑,另外是看著母親用粉末泡製蜂蜜檸檬水,姊妹倆幼時和母親相處的程度有所差異,所以姊姊總想把母親「像那蜂蜜檸檬粉般打包回去」以防「再度遺失母親的滋味」,而身為妹妹的作者只能接過飲料勉強讚許說好喝(若這是發生在第一類的書寫裡,應該會寫成「直接拒絕但內心後悔傷了母親的好意多年後想起來只能默默在腦海裡演練道歉」)。
寫這段文字是因為之前收到出版社寄來這本作品,咀嚼字句時突然湧上一種熟悉感,來自於這本散文似乎為了忠實保存「初識母親」時的感觸而選擇樸實的文字書寫,因此不隨便動用意象和比喻等技術,把文字彩度降到最低,花更多時間拼湊組構聽聞和互動的虛實事件。但此中卻有個重量逼仄而來,那是生命裡突然出現那某個重要的人物,得在心裡空出一大塊可用空間,才能好好安裝母親這個歲月的封包。
有趣的是,家庭之間的彼此互凝視,明明是同一個人,卻在不同的成員、關係之間有了不一樣的側影。《彼岸》裡收錄母親寄給姊姊的信,逾千字的家書中是這樣描述她們的父親:
這男人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不腳踏實地、好高騖遠、愛慕虛榮的一個男人。
但在女兒的眼裡,父親卻裁出了同一句話、同一組形容詞的另一個複影:
許多人告訴我父親注定是個失敗者,因為他是任性排行榜第一名,我卻覺得父親過得精采極了!如果真有來世,我相信父親仍會選擇水裡來火裡去的生活方式。父親告訴我年輕人要有一雙無畏的眼睛,仰望夢想,然後,以自己的姿態行走。
這是家族間最難解之處,也是書寫家庭親情者必然會意識到的糾結處,人與人之間本就是彼此對應的,要面對這沒有絕然好壞之分的關係,並寫下這些字句,寫作者必然有相當的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