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麼契機呢,開始對自身嚴肅了起來?從前雖然不至於是玩世不恭,但至少不認為世間大多的事,有什麼金剛不壞的高尚,皆可用來玩笑,只覺得那些最悲傷的事情中,都仍然有能帶給他人發笑的觀點。
我依稀記得,當初絕對不是這樣想的,想取笑一件人事從來沒有那麼偉大的理由,無非是知道這樣取笑會有人笑罷了,屬於遊戲和訓練之間的自娛娛人。手上有錘子的人,看什麼都是釘子,大概在我發覺自己有所謂的幽默感之後,我就開始過度使用它,致使我成為了一個白目的人。許多幽默是奠基在對他者的攻擊性之上,而我總是可以敏銳地察覺到,這個人在一個社會價值、審美的尺度上,有哪些哪怕是些微的缺陷,都可以被我抓出來恣意聯想、大作文章。我的媽媽曾經收到我老師的通知,告知我在學校有霸凌的行為,當時的我始終沒有認知到我在霸凌他人,對我而言,那只是一種文字遊戲而已,類似於解出「X」+「Y」=笑聲,在我沒有意識到的蒙昧時刻,原來我都在做這個公式的練習。
我的解題思路,這是如今我事後看明的,是這樣的:X代入幽默的共識,例如某些人被強化出來的缺陷、特質、標籤,被所有人討厭的人,還有跟性有關的任何事情;Y則代入當下的情境。但其實重點是在於如何完成「=」,「X」+「Y」=笑聲,之所以是一個恆定的公式,並非並列X和Y之後,公式就會換算成答案,而是要自己找到使公式成立的「+」和「=」。因此只要找到一套好用的「+」、「=」,就能大量地將任何的「X」、「Y」轉換成笑聲,這就是為何他人會覺得,我在幽默感上反應迅速的原因,因為我熟悉這個公式。幽默有其保存期限,沒有妥善地保存和使用,大抵都會隨著時間越來越失去風味,這就是Y的目的,當下的情境是全新且直面的,將已有的認知與新的情境融合,可以激活原本幽默的共識,且延伸聽者對該共識的感受,一個新的感受和認知一旦得到肯定,就有機會被作為新的「幽默的共識」,至今我的幽默感仍然是建立在這樣無止盡的延伸。
當然,這樣深具攻擊屬性的幽默,其實幫我度過了許多社交上困境,因為對我而言,這種幽默可以簡化太多的事。那就像是某種賭博,每一次講幹話就有機會贏得聲望,同時也是對機智的挑戰,自我價值的確立,成為一個幽默的人,無疑可以佔據當時學校的社交運作中,一份有重量的生態位。尤其在年紀小時,成績算是很不錯,幽默之於我也不算是生存的最後武器,更像是種花式競技,我並沒有將它作為手段,完成幽默經常就是目的。
你看,說幽默說了半天,竟然還列出公式來了,我究竟是怎麼地就開始嚴肅起來了?現在回想,我應該要感到訝異:一個可以就大部分事物,開出惡毒玩笑的人,在長大後竟然有辦法明辨玩笑殘忍的一面。幽默的共識「X」是個危險的存在,雖然每次玩笑照理說都會減少「X」的風味,但是都會在無形中強化「X」所帶有的價值。照理說,最常使用「X」的人,應該會成為「X」最堅定的擁護者吧?難道是為了完成幽默的公式,所以必須找到「X」的可能性和破綻,進而必須在前提上,先讓自己感到好笑嗎?嚴肅性是在何時滲透進來的?
或者,假設這其實是兩種狀況,一是一個人就「X」完成了一次幽默,但他卻不在意「X」背後的意義,他只知道「X」是有效的,於是使用;第二種狀況是,那人清楚意識到「X」所攜帶的價值和意義,而就它所承載的,設計並完成了一次幽默,而達成了他想完成對那價值和意義的連接和扭曲。但一個人有辦法在不知道「幽默的共識」的意義為何下,完成一次幽默嗎?這個問題可能得問AI,某些基於語言基礎,例如諧音梗,或許有可能,但是基於生活情境和常識的,目前就只有人類能做到,因為那畢竟是一種「共識」。也就是說,他可以跟風該「X」共識,而不去探究他的意義,這是有可能的。但是「X」共識,一般自有其脈絡,他必須知道這個脈絡,才能恰當地延用這個幽默,不然在錯誤的情境時機使用,尷尬的只會是他自己。
所以難道說,我是為了把玩笑開得更好,才去了解這些事情背後的原理嗎?,看啊,真是活受罪!把幽默搞得嚴肅,非得講出個什麼大道理來,就像是殉情、殉道,死亡無非就是一種生理上的停止,非得加上幾世恩怨情仇,大仁大義,非得死得驚天地、泣鬼神。死亡何其無辜!死也死不乾淨,死不安寧。
說到底,我倒也不是把幽默搞得嚴肅了,只是把嚴肅搞得嚴肅了,這樣說來,我還是挺幽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