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樂!」
鞭炮聲震耳欲聾。
家家戶戶都沉浸在新春即將來臨的喜悅中。
「怡慧,幫忙把菜端上樓,準備拜天公了。」張要男在廚房裡喊著。
「來了。」怡慧一手端著一盤菜,小心翼翼的上了樓,爸爸緊跟在她後面,拿著比較重的湯鍋。
蔣家是一個傳統的家庭,像是媽祖生、七夕、中元等等的節日都一定要拜拜,每到節日張要男幾乎得將整天耗在廚房裡,一早就出去菜市場買魚買肉,回來後開始燒菜、準備供桌和金紙,從裡忙到外,像隻忙碌的蜜蜂一樣辛勞。
家裡三樓有個專門的神明廳堂,中間端坐的是一尊媽祖的木頭雕刻像,左邊則是蔣家的祖先牌位。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香、金紙、打火機,沒有多餘的裝飾,所以顯得神明廳十分空曠。
日常的祭拜都是由張要男一人獨自張羅,因為爸爸一早上就出門了,而蔣怡慧還是學生,何況又是個女生(蔣家很傳統,再次強調),所以除了逢年過節以外,幾乎不會踏進神明廳。
照慣例,張要男點了九柱香,把其中三柱遞給怡慧。
怡慧先是走到媽祖前面拜了拜,之後轉身面向天空那一邊,陽台的大門是敞開的,凌晨的風冰涼到有些滲人,夜空中看不到任何星光,黝黑的像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洞,只有偶爾零星的煙火點綴著,替這個寧靜的夜帶來些許嘈雜。
她用餘光看到張要男和蔣興發(就是她爸)已經閉著雙眼念念有詞,也緩緩地闔上眼。
「玉皇大帝您好,我是蔣怡慧,住在臺中市……」
「祝您生日快樂。」
「希望我們全家平安、健康。」
「也希望我愛的人都能健康快樂……」
怡慧把香交給蔣興發(由他來插上香爐),然後雙掌合十朝著天空拜了拜。
說實在的,她一點也不喜歡祭拜,看著一直在廚房忙碌的媽媽、躺在沙發上閉目的爸爸,再加上被排斥不能去拜祖的她自己,她心裡總有種微妙的不平衡感,有種不知道為了什麼而祭拜的感覺。
很多祭拜都流於形式,爸爸只是機械式地遵守蔣家留下來的傳統,但本人卻對鬼神一類避之不及,全然不相信這些非自然的存在。
明明對鬼神沒有絲毫的虔誠之心,卻又要求面面俱到。
這些祭拜的形式,究竟是對自然神靈的崇敬,還是只是為了滿足人類的私心及面子?
喔,還有一個她討厭祭拜的原因。
因為這些菜餚都必須在樓上放將近一個小時,每次拿下來時早就已經冷掉。
而他們家雖然經濟不拮据,張要男本人卻非常勤儉持家,家中沒有買微波爐,也不太可能用瓦斯再熱一次菜。
所以怡慧對於節日又多添了一個印象——冷菜冷飯。
吃完晚飯後,蔣興發和怡慧兩個人窩在沙發上,準備貼春聯,張要男則在收拾廚房。
「爸,最近工作還是很忙嗎?」她把春聯攤平,用手掌壓著,好讓蔣興發可以把雙面膠貼上。
蔣興發手一歪,雙面膠就起了褶皺。
「對啊,年前來處理事情的民眾也比較多。」
「妳上次期末考狀態怎麼樣?爸爸最近太忙,都忘了問妳。」
蔣興發想要把那個黏失敗的雙面膠撕起來,不料把春聯也撕了個小洞。
「我出去再買吧。」怡慧說。
怡慧從家裏離開一小會後,才發現兩件尷尬的事情。
第一, 現在時間凌晨1點。
第二, 她根本沒帶錢出門。
要不還是回家算了?她用力擤了鼻子。
但她又還不想回家。
她又轉念朝另外一個方向離開。
良久。
她佇立在一棟漆黑的老舊透天厝前。
她還記得白天時自透天厝掉落的白色斑駁,露出了內裡的灰色痕跡,外牆上還殘留著多年的水漬。
而在側邊,則有一塊和周遭白色牆面不符合的一團水藍色油漆,看起來還很嶄新。
她見過那一片藍是如何色彩斑斕、歡顏笑語地被映上牆面。
那調皮好動的男孩踢著足球,一不小心將牆原本就搖搖欲墜、只是掛著的皮踢掉了。
女人和男人看到後哈哈大笑,三個人一起用水藍色油漆油漆把那個被踢出來的小洞給補上。
多麼美好的一個家庭、一個回憶。
於是蔣怡慧在夜半人靜時刻,跑來了這個地方。
周遭住宅區幾乎都是一片漆黑。
這才對了。
她面無表情的想著。
不該是色彩繽紛的家庭,
而是這樣才對。
在黑夜中唯一模糊可辨的是那塊突兀的藍。
和遠方閃爍的全家招牌燈。
張美惠在今晚仍舊站在全家櫃台後面,人潮零零散散的進出,每個人的臉上都笑容洋溢。
「哈囉,這樣是103元,請問有會員嗎?」
「沒有。」
「好,那這邊發票直接幫您印出來。」
嗶一聲,零錢匡噹作響。
張美惠又面帶微笑地送走一位顧客。
然後有些頭痛地看著在右斜前方桌上趴睡著的蔣怡慧。
她從倉庫吃完消夜後,走出來一看就發現了在桌上睡得很香的蔣怡慧。
頓時覺得有些好笑。
她不知道蔣怡慧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跑來這間超商,然後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行蹤。
趁現在店內沒有客人,張美惠大概掃了一下地。
然後輕聲地拖開蔣怡慧對面的椅子。
蔣怡慧在班上的風評很好。
至少在那件事情發生以前是這樣的。
她成績處在上游端,家境雖然不像自己的爸爸是建築設計師賺得多(畢竟銀行是公家機關,薪水比較像死水,浮動幅度不大),但也絕對是班上經濟前幾的家庭;而蔣怡慧本人在學校表現得都很開朗大方,從未有過出格行為。
所以前幾個月的那次翹課出逃,可是大大地震驚了所有人。
但張美惠有著自己的小秘密。
所以她不訝異蔣怡慧會做出那種行為。
她很愛觀察身邊的人。
多虧她媽生了一雙視力1.5的眼睛給她,讓她自小眼力過人,觀察力也十足。
蔣怡慧的變化一開始非常微不足道。
先是藏在短髮後面的耳洞,從一開始空洞洞的,接下來插上黑色的耳針,到最後是銀色的圓形耳環。
再來是手指,原本修剪得十分整潔的圓弧狀,從小指頭開始變得有些不規則,一般人大概不會這麼無聊的注意到這些事。
再接著,不只指甲形狀變了,顏色也悄然發生變化。
廣闊無際的綠野在蔣怡慧的手指上迸發。
改變的盡頭,就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出走。
雖然僅維持了一天。
但時至今日,張美惠仍然覺得在蔣怡慧身上看到了自由。
-
「喂……」
「班長,醒醒!」
蔣怡慧在夢中皺著眉,大概也不會是什麼好夢。
何況有個不合時宜的聲音在耳邊喋喋不休。
「我要下班了,妳再不起床,我就……」說話的人語氣一頓。
似乎是有些困惑接下來要說什麼才能「威脅」到這位不速之客。
「妳再不起來,我就告訴陳映妳在這裡睡了一晚上,然後報警叫她去派出所撈妳出來!」
隨即一道無奈的男生響起。
「妳拿陳映威脅她?不如拿她爸媽出來可能還比較有效。」
「啊?我看班長和陳映兩個那麼要好,可能聽到她的名字會比較有反應啊!」
陳曉用關愛兒童的眼神看著自家女友,也沒有再反駁。
神奇的事發生了。
蔣怡慧還真的就這樣睜開了眼。
「好吵。」
蔣怡慧先是咕噥著,然後又問:「誰啊?」
高昂(但不尖銳)、略顯驚喜的女聲在耳邊炸開,像一道極具存在感的煙花美麗絢爛的在夜空綻放。
「班長!妳終於醒了!我差點就要報警抓妳走了!」
等等,為什麼會是報警而不是叫救護車?
蔣怡慧腦袋還轉不過來。
「我就說吧!提到陳映,班長就絕對有反應,嘿嘿!」張美惠小驕傲地看著陳曉。
為什麼又提到陳映?
她恍恍惚惚地又想著。
張美惠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補了一句:「妳們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啊?」語氣促狹,明顯是在開玩笑的呵呵笑著。
像是一個不斷變大的泡泡,在大到無法承受時,瞬地被戳破,裡頭承載的水嘩啦啦地流了滿地。
「蛤?!」蔣怡慧拔高音調。
這會總算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