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卦與行氣

　　泰掛的卦象上地下天，地氣下行，天道上行，兩者交流形成泰卦通泰的卦義。「泰」字甲骨文的形象是兩手之間捧著水，同時象徵著手中擁有著豐盛，以及豐盛之水順暢流洩掌間、往下流通的兩個意涵，也正是泰卦天地交融所呈現的「安泰」和「通泰」的二層意義。

　　地天交泰的意象，對應到人體上來檢視，也是十分契合。在中醫觀點中，人體健康與否，身體上下（上、中、下焦）是否能夠流通是很關鍵的因素，這和易經六十四卦吉凶常繫於上下兩卦卦氣走向交流與否同理。易經的此類觀念被引伸到中醫保健或氣功理論中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水火「既濟」與火水「未濟」兩卦：水性下注、火性上揚，水上火下則水火交融，在人體上就是心火得下行、腎水得上行，人體得以通暢循環；火上水下則心火逕自在上延燒，腎水在下獨處陰虛，如同卦氣相違，造成體內循環的不流通與延伸的弊病。

　　地天泰與天地否也是同樣的道理，只不過將循環的規模放大到更宏觀的宇宙天地之間，除空間之外，時間上也可在爻辭（簡言之即所謂「否極泰來」）及卦序（履、泰、否、同人）看出一種循環觀。

　　在泰卦的爻辭當中，初爻和四爻的爻辭特別和我個人練功的身體經驗有很神奇的對應。初九是下卦乾卦之初，六四是上卦坤卦之初，而它們分別扮演著引領下上卦氣走向的重要爻位，這點從爻辭的細讀中可以略見一二：「初六：『拔茅茹，以其彙。征吉。』；六四：『翩翩，不富以其鄰，不戒以孚。』仔細咀嚼這兩個爻的爻辭，它們不但點出了上下卦卦氣的走向，還描繪出其各自動態中的特性和型態。我在看到這兩句爻辭後，當下立刻聯想到練氣時的吸與吐，幾加思索後，還發現其與練氣功法中所謂的「小周天」（氣走任督二脈，也別稱水火既濟）走向巧妙地吻合，也和我個人在當中的體驗完全對應。

　　「拔茅茹，以其彙。」意思是指拔草時，把底下相連交錯的根系都一併拔起。這個「拔」的動態描繪出初爻牽動著二、三爻的乾卦卦氣欲往上衝升的動能，而初爻從最底部拔草一般像上拔起，整個乾卦就如其彙（根系）一般連著上拔。「拔」很貼切的形容這個一飛沖天的動能，在感受小周天練習呼吸時，如果能夠放鬆地做到搭鵲橋（舌貼上顎）和提會陰，並同時專注在氣流在小周天循環的動態上，可以感受到這個拔的狀態。

　　起先是透過頂舌和提會陰的兩個注意點，感受到任脈與督脈連成一氣的走向，變成一個沿著身體前後中線行氣的圓形循環；而若持續加深、持勻吸納入來的氣息，將會感覺到會陰與舌頂上提的連線直接在身軀內部形成，原本有著順逆方向之別的小周天格局被衝破，變成正中單向向上的提「拔」，平時立體筒狀、難以全面向都放鬆的軀幹，當中複雜細微的肌肉、筋膜張力，終於能透過將意念只投注在這條看不見的內部中軸，而真正全方位的不用力。若能專注維持這樣的狀態一段時間，會發現原本集中在會陰「一點」的上提之力，隨著漸漸更無刻意施力的意守，而平緩地擴散及整個兩股間的陰部，往後及肛門，往前到陰莖（類似勃起或憋尿那些肌肉，原諒我只有生理男的身體經驗），連成「一片」。這時，感受到從身體體驗到的「拔茅茹，以其彙。」

　　吸氣對應著乾卦的初爻，吐氣則對應了上卦坤卦的初爻六四。「翩翩，不富以其鄰，不戒以孚。」翩翩而下，如羽毛飄落，是上掛三爻下飛的描繪，這樣的畫面正是最理想的吐氣狀態。「翩翩」除了輕飛的樣貌外，還有自得自喜、灑脫自在的樣子；「不富以其鄰」指眾陰爻即使互相影響，也是以細小而虛位的型態牽連；「不戒以孚」指這樣的相互影響無需特別提醒（自信無需憂心），相偕下行都是發自內心所願（《小象》：「不戒以孚，中心願也。」）。以上爻辭的描述，若對應到呼吐氣息時將意氣「放下」的感受，當中相契合的舒暢自在不在話下。在吐氣時配合身體不用力的延展、旋扭、放勁、著力，這過程能夠做到的程度、效率，以及身體各局部因吐氣放鬆而相互配合的舒適流暢，都是沒有在吐息配合時的運動狀態所難以比擬的，再將其與六四爻辭的形容對應來看，實在是有令人會心的貼合。

　　「否極泰來」是人所皆知的成語，實際上易經的卦序卻是「泰極否來」，而細看當中爻辭，則其實泰卦和否卦呈現出一種非線性的、週而復始的循環哲學觀。從爻辭中可以發現，一般認知中吉利的泰卦，從初爻到上爻的爻辭卻有逐漸嚴厲警示的爻辭，「六五」時還能以心中所願而不自覺委屈於勢（「帝乙歸妹，以祇元吉」），「上六」時卻已是否態之勢的「城復於隍」（城牆傾塌填於壕溝）、「自邑誥命」（向自己城內的追隨者宣告失敗）；一般認為不吉的否卦，從初爻到上爻反而有漸漸好轉而通達的爻辭。

　　否弊不交和通泰交流是接續循環的，這也和我們身體的狀態相同。即使有過上述地天交泰、氣息通透的體驗，我們的有形身體卻始終是必須為了生活而操勞，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中供我們驅役使用，有享樂、有壓迫，那種全身通泰而與天地交通的高峰經驗畢竟不可能時時都在，如何在思想上放下對於這種美好體驗的執著即是最重要的練習。如若心態糾結於得失，身體也會因著頭腦上的執著而緊繃糾結，在皮膚、筋膜這類高敏感度、遍及全身的組織上反應尤其明顯。身處在不同時空都有它自然的限制與課題，不通時亦有不通時的修煉和美好。泰卦和否卦的循環過程就像是一個波浪，講兩卦爻辭按順序來看再清楚不過。否泰連綿，有高峰，有低谷，能夠隨遇而安，明瞭美好與苦痛終有時而無常，在當下泰然自處，才是真正的地天交泰，也是更深義的養生與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