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怡慧是被周遭嘈雜的談話聲、時不時響起的快門聲以及刺目的閃光燈給吵醒的。
「記者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昨天為了保護同事而受傷的蔣姓行員所在的醫院,目前經過手術,蔣姓行員已無大礙,只是仍在昏迷中。」
「我們可以看到,病房內已經有許多民眾送來的鮮花,現在除了希望可以盡快抓到兇手以外,大家也非常希望該名行員可以早日康復。」
小小的病房此時擠滿了三、四個電視台的人,攝影機和人將這一方天地擠得水泄不通。
蔣怡慧睜眼,先是聽到了記者浮誇的語氣,接著就看到了各種五顏六色的花,最後是紛雜的氣味。
然後她又聽到了低低的啜泣聲。
伴隨而來的還有輕聲的、帶有點小女人的嬌柔嗓音。
「蔣經理在上班時就很照顧底下的員工,平常也都會給我們寶貴的建議,這次發生這種事……我們都很難過……」
「也沒有想到蔣經理會挺身出來阻擋……真的非常謝謝他,也覺得對蔣經理的家人很抱歉……嗚……」
閃光燈打在說話的人的身上,將她臉上的淚痕照得清晰可見。
蔣怡慧彷彿看到了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偽裝成最無害的樣子接近眾人,內裡卻十分冷血、無情,趁著所有人都卸下心防時,冷不防地咬住被害人的脖頸。
鮮血與淚水從受害者的身上流出,他們全身僵直地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而直到真正死亡的那一刻,都還痛苦萬分。
這哪裡是什麼蝴蝶?
她可不知道蝴蝶在蛻變後會變成另外一個物種。
蔣怡慧不知道她現在的表情是不是很可怖,但好在大家只會把她所有的異常歸因於自己父親受傷而受到的衝擊。
「她為什麼在這裡?」她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她盯著那個女人。
所有人的視線霎時間集中在她身上。
「妹妹,這位是妳爸爸那天救下的另外一個員工。」
「今天特地來醫院致意。」
那女人走到蔣怡慧面前,給了她一個擁抱。
蔣怡慧渾身僵直。
好在女人只輕擁了一下子,隨即便鬆開了手。
「妹妹妳好,我是妳爸爸的同事,妳爸爸真的很勇敢……所以妳也不要太擔心,我相信妳爸爸很快就會醒過來的。」
感人的一幕被攝影機記錄下來,用不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全台的人都看的到這溫馨的畫面。
蔣怡慧卻覺得自己像個即將被押上刑台的滑稽小丑,就要被斬首示眾。
好在暫且還沒有人知道她的內心劇烈的晃動。
她的小船在風浪中載浮載沉,還在努力地尋求一個平衡點,好讓自己得以繼續前進。
她看向張要男。
張要男站在病床右側床頭旁,一早梳理好的頭髮已經有些鬆散地垂墜在耳側,她的雙手放在兩側,指尖輕抓著褲管。
世界在喧囂的時候,張要男只是有些侷促地把髮絲撥回耳後,但始終低著頭。
直到蔣怡慧醒了,說了第一句話時,張要男才快速看了女兒一眼,隨即又恢復了沉默的姿勢。
最後所有採訪都結束時,人潮緩緩離去,房內又剩下她們一家人。
張要男此刻才像是回過神一般,說著:「時間也不早了,妳早午餐想要吃什麼?我下去買。」
「我下去買吧,正好下去散步提個神。」蔣怡慧起身,摸了摸自己口袋內剩下的零錢。
「好,那妳小心點。」
張要男坐到病床旁邊的長椅上,看著躺在床上的丈夫,思緒卻飄的很遠。
張要男的成長過程就像多數的女孩子一樣。
她是家中的長女,底下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她從小就去了附近的編織工廠工作,賺來的錢全供弟弟讀書用(兩個妹妹也是一樣早早就工作了)。
剛開始相親認識丈夫時,她其實滿開心的,雖然認識的時間不算久,但在每次見面時,丈夫表現的都賓賓有禮,有許多體貼人的小舉動。
也正因為如此,嫁入蔣家時面對丈夫家人的刁難(批評學歷、財力)時,她還有辦法咬牙苦撐。
直到女兒出生,原本一切都還好好的,後來得知自己傷了子宮後,婆家人的態度就又更加惡劣。
原本應該站在她身邊支持的丈夫也冷眼旁觀。
種種的一切都讓她開始思考,身為女人難得從一開始就是件錯事嗎?
不被期待的生命是不是最初就不應該誕生?
她是、她的妹妹們是,她的女兒也是。
在女兒還小的時候,她也曾哭著鬧著要丈夫重視這個問題。
但她人言微輕,娘家不曾理會嫁出去的自己,她也沒有任何力量去對抗掌握了經濟生殺大權的婆家。
離婚?
她當然有想過,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
如果離婚了,她女兒怎麼辦?
要讓她在單親的家庭環境下成長嗎?
因為性別帶來的不便已經是那麼多了,再加上家庭的不完整,女兒很有可能就在一個不快樂的環境下長大成人。
張要男在自己的婚姻、女兒的成長兩方夾擊中,選擇保全女兒。
而這麼選擇的後果就是,她的生活重心逐漸往女兒靠攏。
所以在發現丈夫外遇時,她心裡的波動並沒有想像中的激烈。
將心力放在一個不在乎妳的人身上,是一件只會讓自己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但再怎麼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那些枝微末節的小事卻赤裸地攤在她的面前。
她的丈夫顯然不屑掩飾自己的行蹤。
先是甜澄、丁香花苞的味道,頻繁地附著在蔣興發的西裝上,接著是偶爾卡在鈕扣上的棕色髮絲,最後是在車上遺留下來的酒紅色口紅。
這些東西猖狂地侵入張要男的生活。
就像是因為乾旱而枯萎的草原,被一場熊熊大火燒得面目全非,毀去了草原原先的所有生機與美好,烈焰所到之處都是一片荒涼。
原野已是荒蕪,再開不出任何花朵。
張要男如今唯一想要守護的只剩下蔣怡慧。
大人的紛爭永遠不需要、也不應該讓孩子介入其中。
-
過了兩天。
蔣興發在眾所期盼中甦醒了。
與此同時,全台警員也鎖定了某個王姓嫌犯,
也大規模動員的在抓捕逃犯。
所有的事看上去都在往好的方向進行。
但不知為何,怡慧一直鬱鬱寡歡的。
起初,我以為是因為爸爸受傷這件事情帶來的衝擊太大,但一直到了怡慧爸爸醒來,怡慧不但沒有恢復開朗,反倒越來越沈默。
連原本很愛的社課也不怎麼參與了,整天埋首在桌上塗塗寫寫。
問她在寫些什麼也不肯透露半分,藏的有夠嚴實。
這天,怡慧總算不再沉迷於「創作」。
她久違地(其實大概隔了四天而已)主動找我放學後去逛逛。
「妳的創作告一段落了嗎?」我問。
她笑著回說:「算是吧,現在就差臨門一腳了。」
「蛤?」
「跟妳說也不懂。走啦!說好要去找張美惠他們的。」
「哦。」
我把書本都塞進書包,跟上怡慧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