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半真半假》

——李思崴家，巷口

大約一個小時後，到了李思崴家附近的巷口，黎天下了車，松生昌弘在路邊歸還了共享機車，然後，兩人散步走回李思崴家樓下。

「今天謝謝你陪我跑這麼多地方。辛苦你了，早點回去休息吧！」黎天伸手溫柔地順了順松生昌弘亂翹的髮絲。

「(日)嗯……小天！我……」正當對方還忙著為自己順髮之際，松生昌弘冷不防地抓住她那隻半舉的右手，神情認真卻欲言又止。

「咦？松生先生？」第二次見到松生昌弘這般深情款款的眼神，黎天也能感受到一絲絲的異樣了。

『我喜歡妳，小天！但妳是幽靈，而我是……這樣，我還能喜歡妳嗎？』思及此處，松生昌弘神色越漸凝重嚴肅，遲疑片刻，他才輕輕放下了黎天的手。


他承認，兩人的相處時光，很是快樂。在一起時，他會完全忘卻所有降臨在身上的困境，絲毫也感受不到黎天異於常人的「身分」，那是一種心靈的相通、精神的契合！今天若不是她一副毫不掩藏的模樣，就是繼續瞞下去，他也不覺得有哪裡奇怪。


不過，一旦拉回至現實面，困境與隔閡所帶來的難題，卻是排山倒海而來……

致使他已全然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告白的勇氣；怕找回身體後，就再也看不見她，怕找回身體後，他反而變成行屍走肉……

『我的心，可沒有像外表一樣堅強啊！』


「松生先生？松生先生？」黎天連喚了兩聲。

「(日)啊？！對不起！我又恍神了……」松生昌弘一回過神來，就立刻道歉。

「嗯～沒關係的！你也累了，趕快回家吧！別讓李思崴的爸媽擔心了！」黎天笑著催促道。

「(日)好，我知道了，那我回去了，晚安。」松生昌弘說罷，轉身開啟公寓一樓的紅色鐵製大門。

「晚安。」黎天說道。

開好了門，松生昌弘本想回過身去邀請黎天上樓坐坐，卻不曾料到身後早已空無一人。

『啊！』環顧周遭巷道及樓道，松生昌弘並無任何發現。直到此刻，他才有了「黎天是幽靈」的實感：

『所謂的幽靈，原來是這樣的嗎？一聲不響地就「走」了，讓人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唉……』

——李思崴家

時過晚上九點半，李思崴父母為著女兒才剛出院，沒遵照醫生「不能出門超過兩小時」的指示，而感到生氣，正想出聲叫住她，便見她眉頭深鎖的樣子，因此生氣的情緒立刻轉為擔憂。

「女兒，妳身體不舒服嗎？」李媽媽關心地問。

「不，我沒事。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真的很對不起！」松生昌弘一時忘記要「on檔」，不小心展現出最樸實真誠的自己，說話的語氣和表情，顯得非常客氣尊重，只差沒給兩老補上一個深深的鞠躬了。

「咦？」
「咦？」

李思崴父母幾乎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

「啊？！呃，我今天散步的時候，碰巧遇到了朋友，所以就和她去逛街了。我們一直逛到剛剛，才搭車回家。」松生昌弘連忙打起精神，撒了個半真半假的小謊。

「好吧！下次不要再這麼晚回來了。妳才剛出院，身體還需要靜養一段時間啊！」李爸爸抬手想摸一摸「女兒」的頭。

「唔…好的，我下次不會這樣了！」由於不習慣被人摸頭頂，松生昌弘很本能地做出閃躲的動作。

「咦？」
「咦？」

李思崴父母又再次異口同聲，他們彼此交換過了眼神，一種「猜測坐實」的想法，越發強烈：

『(台語)老仔啊！我們的女兒，好像真的變得不一樣了……』
『(台語)嘿啊！怪怪的喔！』

「那妳吃過晚餐了嗎？桌上還有幾樣青菜和湯，我可以再去幫妳加熱。」其實李媽媽很想直接問「女兒」是不是有什麼事藏著不說，但看「她」臉上寫滿疲倦就作罷了。

兩老的想法是，反正今天不問明天問，結果都是一樣的，不如讓「女兒」今晚好好休息。

「不用了，我們已經在夜市吃過晚餐，所以就不用再幫我弄了。」松生昌弘微微一笑，謝過兩老的好意。

寒暄了一小會兒，松生昌弘向兩老表示，自己洗完澡就會回房就寢，於是道了聲晚安後，也沒再多說些什麼，就這樣進了浴室。

——李思崴房間

夜深人靜，房裡靜默無聲。

在床上翻來覆去近一個多小時的松生昌弘，依舊精神抖擻，滿腦子像跑馬燈那般，不斷回放一整天所經歷過的種種，時不時穿插幾個住院期間和黎天相識相遇的片段，漸漸地他將這些過程、線索拼湊了起來：

『原來，最初她說的「特殊體質」，是指「她是幽靈」的意思啊！』

『既然這樣，醫院裡，當然就沒有人看得見她，其中也包含了李思崴，這手機裡沒有她的聯繫方式，也就說得通了啊！』

『同理，她能感應得到靈體狀態的李思崴的存在和意念；無法在艷陽高照的時候現身，而且只能走在有陰影的地方；在圖書館時的大聲喧嘩，不會被人聽見；坐後座時，幾乎感受不到重量的下壓，她不戴安全帽，我也不會因違反交通規則而被罰；夜市牛排攤的老闆和店員才會有那些舉動；這一切，全都源於「特殊體質」的緣故……』

『至於，她當時說的躲護士和不喜歡打針這些事，還有不吃東西，就是不想太早曝光這個「祕密」……』


不枉費他過了二十幾年的演藝人生，入行沒多久便有幸接受前輩指導，養成良好的「觀察」習慣，把身邊人事物當作很好的學習教材，為日後演出累積實力。

也因此總能敏銳地察覺到黎天細微的違和之處，只不過因為太過稀奇罕見，他才不敢貿然過問。


『另外，住院時，她有幾天沒來找我，在交誼廳或別的地方，也都找不到她，這又是為什麼呢？還有她的「出院日」和我一樣，但她不是說她被困在醫院裡出不去嗎？會不會跟「能量」有關呢？』

『不過既然是幽靈，那還有必要戴著口罩嗎？是不是這其中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原因呢？』

思來想去，松生昌弘沒能得出這些疑問的答案，畢竟，他只是靈魂出竅再附身到另一副軀殼裡，完全沒有當過幽靈或遊魂的親身經歷，倒是……

如果套用黎天的說法，能量的強弱，就是影響靈體存在的重要條件吧？


那麼……

『小天，會消失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松生昌弘倏地驚坐起身，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猛烈跳動著，眉心更是緊緊皺在一起。

『我幹嘛去想這麼不吉利的事啊！』松生昌弘暗暗咒罵那負面悲觀的腦袋，『她都說了，她會陪著我，直到我回到自己身體裡為止的啊……然後呢？』

『她陪我到那個時候，然後呢……她還會在我身邊嗎？
還是說，她會離開我？永遠地……』

黎天的這番話，又在耳畔響起，松生昌弘用力地搖了搖頭，他實在不願違背心意去愛上別的女人！現在的他，心裡只容得下黎天而已，要他為求脫險而移情別戀，根本辦不到啊！！

『一個月後，靈魂煙消雲散……是嗎？距離一個月期限，只剩兩個禮拜，我怎麼可能說變心就變心呢？無論期限有多久，都不可能！』

『要是真的拖到最後一刻，我依然沒愛上李思崴，非但我活不成，連她也會跟著一起死去，是這個意思嗎？小天……』


『那妳呢？妳還會在這人世間嗎？煙消雲散的我，還有辦法和妳在一起嗎……』


越是掛念，越是沮喪。因著心臟傳來的刺麻感，松生昌弘忍不住閉上雙眼，並躺回床上，盼能藉此緩和不適。

他猜不透這刺麻感代表的意義為何，且越深入思考，刺麻感的程度越有增無減，他只好強迫腦袋放空，以求順利進入夢鄉。

——李思崴家，飯廳

翌日，有點睡眠不足的松生昌弘，靜靜坐在飯桌前，與李媽媽一同享用早餐；李爸爸則一早便出門上班了。

經過昨晚的互動，兩老私下已討論過，打算先探探情況，若有健康上的疑慮，一定會再帶女兒去醫院一趟。

「女兒啊！媽媽想問妳，現在感覺怎麼樣啊？還有哪邊不舒服嗎？」李媽媽視線對上松生昌弘的雙眼，那張帶點淡淡老人斑的臉上，被憂愁籠罩著。

「咦？我現在感覺很好啊！沒有不舒服的地方。」松生昌弘維持一貫女性語調，努力不讓事跡敗露。

「真的嗎？妳沒有騙媽媽吧？」到底是母親的直覺，李媽媽一語中的，直切問題核心。

「唔…為什麼這麼問呢？媽……」松生昌弘一聽此言，內心雖驚訝，卻仍強裝鎮定地反問。

沒辦法，即使擁有精湛演技，從沒和李思崴相處過的他，光憑想像力去揣摩出她的神情姿態，就算能瞞得過一時，也瞞不過一世，日子一拉長，任何微小的破綻，也是難逃李媽媽的法眼。

「之前幫妳帶換洗衣物去醫院的時候，我跟爸爸聽到很多人都在傳，說有一個病人在恢復意識後就人格分裂了。謠言…傳出來的時間點，就是妳醒來的那一天。」李媽媽提到「謠言」一詞時，話音略微顫抖，「妳剛住院的第一個禮拜，明明就沒有這些聲音啊……」

「我……」松生昌弘語塞了。那個謠言，他又何嘗不曉得，然而當時狀況一片混亂，對於一心只想尋求外援的他來說，根本顧不了那麼多，遑論還要顧及這具身體主人雙親的心。

「這一兩天，妳的一些動作也讓我們覺得很陌生。還有，這個漢堡，我特地加了很多的洋蔥，妳連挑都沒挑出來，也沒問我為什麼要加這麼多洋蔥，就這樣把漢堡給吃光了！住院前的妳，只要是含有洋蔥的料理，是連碰都不碰的。」李媽媽把所見所想一股腦地全盤托出，稍作喘息後，補上最後一句：「妳現在真的是我們崴崴嗎？」

「我……我是……」事以至此，松生昌弘確實是不想再隱瞞下去的。可礙於先前已答應過黎天，要扮演好「李思崴」這個角色，再加上，若要把靈魂出竅、穿越、附身這些資訊量龐大的事通通說出來，怕李媽媽會負荷不了，只好暫時順著「人格分裂」的話題，間接表明身分：

「現在的我，是她的第二個人格，叫做松生昌弘。」

「咦？松生昌弘？分裂出來的人格，居然是個日本人，還是個男的？」李媽媽完全不敢相信親耳聽到的內容，『這名字，好像還有點耳熟。』

「是的，出於一些緣故，我借用了您女兒的身體，但請您放心！我會保護好她，不讓她受傷的！等期限一到，我就會把您的女兒還給您。」此話說得誠懇，松生昌弘亦不忘起身，朝李媽媽深深一鞠躬。

「喔…好，我知道了。那…那個期限是多久呢……」李媽媽此時已滿頭霧水，勉強抓出那番話裡的關鍵字，開口問道。

「預計兩個禮拜，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說到此處，松生昌弘眼底閃過一絲悲傷。

「這樣啊？還要兩個禮拜嗎？」李媽媽愛女心切，真心希望女兒快點恢復正常；儘管目前這個「人格」，所表現出的特質是很乖巧有禮的，可她還是只想要原本那個有點任性、又愛逞強的孩子啊！

「媽…李媽媽，多謝招待。這些就讓我來收拾吧！」藉由這次的坦白，松生昌弘在李媽媽面前，已不再用演技偽裝自己。唯獨照顧李思崴雙親的承諾，他會繼續遵守，直到靈魂歸位的那天。

望著「女兒」那俐落勤快的手腳，李媽媽只得說服自己，要盡快接受這個事實，反正只要等兩週，兩週過後，女兒就能回來了！萬一情況沒改善，就會採取行動！

……

…

松生昌弘花了一個上午，幫忙處理完了家事。他看了看陽台外面，只見對面鄰居的白色公寓牆面，被正中午的太陽公公映照得明亮刺眼。

看來，要出門找黎天是不太可能的了，因為她不能在陽光底下現身；路邊雖有騎樓能走，但這樣的路段不多，且過了騎樓，就會連遮蔽物也沒有了。

他暗自盤算，想趁著室外光線不再那麼折騰人的時候，再出門晃晃。這段期間，還是先待在屋裡吧！

——李思崴房間

松生昌弘向李媽媽報備了一聲，便回到李思崴的房間。他坐在床邊，拿起手機，點開維特的T團官方帳號，將最新公布的消息都瀏覽過一遍，才傳私訊給官方：

“我是阿松，請幫我聯繫澤田，我有急事找他，再麻煩你們了！🕶”

自從穿越附身以後，這就成了他的日常，同時這也是黎天所叮嚀的，只要持續下去，一定會出現轉機的！


『話說，李思崴也是我們團的fan啊！』松生昌弘放下手機，在這間房睡了兩晚的他，總算有機會抬眼看清房內佈置。

只見牆上貼著的三、四張海報；書櫃最右邊兩個格子裡放著的專輯、雜誌，清一色都是T團的。而桌上兩、三個粉紫色小相框中，放的則是他打鼓時的照片。

一看到這些相框，松生昌弘不禁靦腆地笑了出來：『真的和小天說的一樣呢！我們五人之中，她最喜歡的就是我。』

沉浸在這樣一個忠實粉絲的房間內，昔日在舞台上熱血沸騰的感覺又回來了。一首首知名作詞作曲老師們與團員們的心血結晶，彷彿幻化成一個個音符，縈繞在耳邊。

他打開其中一張紀念專輯，取出CD，放進書桌右邊三層櫃上的播放器中，然後按下play鍵：

“～～遠き日のStrobe Lights
思い出は眩しくて
暗闇の向こうを照らしてくれた　いつだって
ハレイションの彼方 もう　君はいないけど ほら
焼き付いた光はこの胸に～～”


『啊～好想快點回到大家身邊啊！』隨著那些熟到不能再熟的旋律不斷地飛舞而出，松生昌弘四肢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節拍，按照銘刻於心的鼓點，敲著不存在的空氣爵士鼓；越聽下去，對團員們的思念也就越深。

『要回到大家身邊，把事態導回正軌，就必須讓靈魂歸位；要讓靈魂歸位，就要真心愛上李思崴，和她的靈魂接吻……』思及此處，松生昌弘眼神飄向了房門口，『是該將這身體還回去了，總不能讓無辜的長輩們這麼擔心吧…他們何罪之有呢？』

腦海浮現出李媽媽愁容滿面的樣子，松生昌弘還真是於心不忍，他能想像，若換成自己老母親的臉，為人子女的他，該有多難受……


『難道沒有其他選擇了嗎？』


以李思崴的喜好陳列來看，能很清楚知道她對自己的喜愛程度有多深，不過她早已死會了呀！

他當然也明白，粉絲對喜愛的偶像是抱持著怎樣的情感，這並不能和男女感情相提並論。簡單來說，粉絲的喜歡歸喜歡，要說「愛上」，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少，他感覺得出來，李思崴不是激進派的人，更不像是會隨便對待感情的人！因此不管怎樣，靠橫刀奪愛來達成目的，真的不是他的作風啊！


而黎天……

他不能確定她對自己是否有相同心思，但他十分肯定自己對她是一往情深的。


「(日)唉……」松生昌弘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儘管「愛上了幽靈」之類的話，聽起來很荒謬……可是戀慕情愫早已在心底蔓延開來，他沒理由也不願意將它盡數撲滅啊！

『我真的能夠做到這個地步嗎？剩下兩個禮拜……』一想到情節將演變至此，松生昌弘難免後怕。

……

…

時近下午兩點，在房裡邊聽音樂邊懷念往事的松生昌弘感到急躁，因為始終沒能在手機裡查到更多關於靈魂出竅後入體的資訊。眼看期限只剩兩週，再不快點找到別的解決方案可不行啊！網路上搜尋無果，那就去圖書館找；台灣的圖書館行不通，那就回日本找！

『對了！回日本！直接殺去事務所找澤田就好啦！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都告訴他，說不定他就會帶我到我身體目前所待的醫院，然後再靠我自己的力量讓靈魂入體，只要過程一切順利，李思崴的靈魂也能回到她的體內吧！這樣的話，就不用背叛小天了！』

深覺此方案的可行性頗高，松生昌弘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找黎天討論，於是他透過窗戶看了看室外。這時，天氣已由晴轉陰，原先淺灰色的柏油路面，也已被綿綿細雨染成了深鐵色。

『太好了！』松生昌弘心中一陣歡喜。只要沒了陽光，黎天就能毫無顧慮地現身，不必再等到黃昏過後，才能像普通人類那樣散步過馬路了！

他身隨心動，馬上打開衣櫃來，卻在這時忍不住低語呢喃著：

「(日)希望她能陪我一起回我的故鄉……」

……

…

稍微整理打扮了一番，松生昌弘主動告知李媽媽外出事宜，只不過他沒明說外出的目的為何。

「出門記得帶把傘啊！注意安全。」李媽媽叮囑道。

「好的，李媽媽，我會早點回來的。」說著，松生昌弘取走一把深色雨傘，轉頭向她道了聲再見，就邁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