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人類是健忘的族群,抑或愚眛的物種?我們常說要在歷史中汲取教訓,但歷史卻總會重蹈覆轍。如今世界運轉太快,社會求新求速,今日新鮮事很快地便成明日黃花。身處和平,有誰會記得百年前的烽火?現在壯麗的歐洲平原,誰能想像一世紀前,有多少戰士葬身於此?
發生在 1914 年至 1918 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將世界大多數國家捲入戰火,短短四年終結數以千萬計的生命,是人類歷史血腥的一頁。正因如此,反戰電影向來是影視作品中的重要類型,它們之所以存在,是為了提醒戰爭的殘酷,因戰爭是無法被任何理由正當化的罪行,故反戰是永恆的課題,更是必須銘記的教訓。
只不過年復一年,一代換過一代,人們終究淡忘用鮮血寫下的教訓。百餘年後,西方戰爭再起,東方蠢蠢欲動。《西線無戰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這部新版改編電影的出現,已不再是遙遠的預言。
一個軍人的養成,一個人的死去
電影圍繞著德國小兵保羅.鮑默爾(Paul Bäumer)參與一戰的軍旅生涯,敘述他所屬的德國軍隊如何在西線戰場入侵法國。有別正常敘事手法,電影開篇巧妙,興沖沖加入軍隊的保羅被分到一件錯的制服──那是原屬於另一位戰死士兵的制服,經過洗去血漬,彷彿抹去姓名,交給一個又一個理想沸騰的年輕新兵,而這似乎也預示著他們的將來。
我們看見的,是一個軍人的養成,卻也是身為一個人的麻木與死去。
說是無知,也是無辜,保羅如他那一整代的歐洲年輕男孩,堅信自己就是「偉大的一代」。口號響徹雲霄,徵兵海報紛飛街巷,如鴉片,如催眠,讓人一頭埋入不夠踏實的夢與幻影,幫助德國征服歐洲則成了從未辯證過的「使命」。酒酣耳熱之際,民族情緒如篝火愈燃愈猛,眾人看見光、看見力量,可忘卻那是熾熱難耐的烈火。
只要揮舞著愛國大旗,彷彿何種殘忍都能被正當化,而這便是所有戰爭的樣貌。戰鬥者夢想著「光榮」──無論戰勝戰敗,都要打得足夠光榮。然而說到底,何來所謂光榮之戰?戰爭從未光榮,所有侵略和武力,無不出自個人利益,而在沙場死於非命的,時常都是如主角保羅一樣懷抱理想的年輕世代。
他們以為自己是推動時代的巨輪,卻徒然成了輪胎輾過,那很快揚起,也很快墜落的煙塵。
彼時的歐洲年輕人,大多成長於平和繁榮的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對戰爭的想像已太過薄弱,對國家實力的自信則過於飽滿,因而釀成這場規模史無前例的世界大戰。片中與保羅一同從軍的朋友們,哪個人不認為自己很快便能回家?直到第一聲槍響直入左心,第一顆砲彈在身旁轟然爆炸,第一次看見上一秒還談笑風生的同袍,轉瞬間遁入冰涼的寂靜──啊,原來戰爭是如此,原來死亡是如此,和自己的想像截然不同,但軍隊仍不停喚著,要我們往敵軍的槍口前衝去。那時才意識到,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西線無戰事》橫跨近百年的三次改編
電影改編自瑪利亞.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於 1928 年撰寫的反戰經典名著《西線無戰事》(Im Westen Nichts Neues)。德文書名直譯為「在西邊沒有什麼新事」(In the West Nothing New),並在 1929 年由澳洲譯者、同時也是一戰退伍軍人 Arthur Wheen 巧妙翻譯為《西線無戰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
其實這次改編早已不是第一回,這本小說在前後不同年代共三次躍上大銀幕。第一次改編早在 1930 年,是由美國導演路易邁斯東(Lewis Milestone)執導的黑白版本。第二次則是 1979 年同樣由美國導演德爾伯特曼(Delbert Mann)執導的版本。最新上映的第三個版本,則是來自德國導演愛德華伯格(Edward Berger)。
綜觀橫跨超過九十年的三種版本,前二版本較為雷同,2022 年新版則在許多情節略有改動。儘管如此,三者同樣都有保羅在戰場沙坑中遇見垂死法國士兵的情節,那是保羅大徹大悟的關鍵一幕。曾經懷揣理想的新兵轉眼成為殺人不眨眼的戰爭機器,他第一次意識到所謂萬惡不赦的敵人,也是與他並無二致的年輕人,更擁有在遠方等待的妻子和子女。承平時期或許能做摯友,為何此時就要殺紅了眼?
保羅的懺悔,雖換不回死去的生命,卻是人文精神的誕生,更成為他看待戰爭態度的轉捩點。
至於新版的相異處則是不少,首先改掉了前二版較具詩意的結尾──1930 年版的保羅因觸摸蝴蝶而被槍擊、1979 年版是素描小鳥時中彈,2022 年版則是與法兵搏鬥時被敵軍從後方意外襲擊。
但最大的不同,是新版少了保羅的「返鄉」。
前二版本都有保羅受傷痊癒後短暫回家探親的情節。當他回到家鄉,看見城裡的群眾明明對前線一無所知,卻仿若戰略專家紙上談兵,更看見過往鼓舞年輕學生從軍的教授依然口沫橫飛,講述著他在前線從未經歷的浪漫英雄故事。保羅看著底下眼神散發光芒的年輕學生,從戰場回歸的他,卻只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失望與怨懟。新版則將這段過程完全刪除,更聚焦於保羅的戰場歲月。
紅酒與鮮血,戰爭究竟為誰?
不過新版並非只有刪減,也增加一段相當巧妙的談判戲。儘管德國明瞭自己在戰場上大勢已去,德方高官卻遲遲不肯面對現實,彷彿戰至最後一刻才稱得上光榮──偏偏那些做決定的人都從沒上過戰場。他們享用美食、啜飲紅酒,談論戰後要做什麼。
當煩惱該不該簽約妥協時,前線士兵可能永盼不到戰爭結束,畢竟每拖延一分一秒,就是一個個士兵的死去。好戰的德國軍官甚至執意在簽署和約後,在距離終戰僅一步之遙的時刻發起攻擊。那是明知萬劫不復,仍要別人往地獄墮去的全然利己。畫面帶到政治高官抹去沾上褲上的葡萄酒漬,彷彿對照著砲彈中,前線士兵染上鮮血的戰袍,諷刺之意不言而喻。
話雖如此,歷史中最後發起攻擊的實是法國,最後一位戰死的士兵也是法國人,名為特雷比雄(Augustin Trébuchon),他死於 1918 年 11 月 11 日的 10 點 45 分,那是停戰協定生效的 15 分鐘前。縱使這部電影沒有全然忠於原著,也並非完全吻合史實,但它所造成的震撼力度是過之而無不及,不影響我對此版本的推崇。
難得的戰敗國視角,望見虛無與無謂
《西線無戰事》是一本德國小說,但知名的影視改編一直來自美國,直到小說問世近百年的此刻,才迎來首個德國翻拍版本,誠然別具意義。除了文本即來自德國的意義,德國詮釋一戰的角度也獨樹一幟。有別於美國或中國拍攝戰爭片,時常披著反戰外皮,內則隱含愛國情操或國族主義的骨架,《西線無戰事》全然將敘事回歸至「個人」,並以此濃烈凸顯戰爭的虛無和無謂。
本片透過配樂塑造壓抑氛圍,音樂不多,多以「三聲鼓擊」凝練壯烈,化繁為簡,懂得留白,也才貼近寫實。畫面呈現上,戰場中的冷色調,對應德國高官宅第裡的暖色,形成殘酷對比,也多能看見同以一戰為背景的英國電影《1917》的影子。其中一幕,電影描繪 1916 年的索姆河戰役(Battle of the Somme),那是坦克第一次被人類應用於戰爭中,目睹德軍第一次看見坦克的驚慌,觀眾彷彿與其一同震撼。
不僅還原戰爭的殘酷,德國拍攝這樣一部一戰電影,也是難得的「戰敗國視角」,此改編更著實是近年來最令人絕望的一部反戰作品。
有多絕望,便會喚起多少省思。因此沉重是必要,苦悶是必要,虛無也是必要,甚至這些沉重、苦悶與虛無,都比不上真實戰場上的光景。《西線無戰事》裡,底層士兵們被過於殘酷地摧殘,有的白白犧牲不知為何,有的僥倖偷生卻終生負傷,令一切國家榮耀、民族使命或正義云云,都顯得既荒唐,又邪惡至極。
平凡地活著,平凡地死去
《西線無戰事》原著小說的結尾是如此書寫的:
「他在一九一八年十月陣亡,當天整個前線一片沉寂,因此軍方報告中只記錄短短一句──西線無戰事。
他往前仆倒,趴在地上,狀若酣睡。將他翻身過來,可看見他應不至於掙扎太久;他的臉上有股祥和的表情,仿若在為終點總算到來而欣慰。」
(He fell in October 1918, on a day that was so quiet and still on the whole front, that the army report confined itself to the single sentence: 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
He had fallen forward and lay on the earth as though sleeping. Turning him over one saw that he could not have suffered long; his face had an expression of calm, as though almost glad the end had come.)
每每閱讀這個段落,依然會感受到龐大的空虛和慨然。電影結尾,保羅遭遇致命一擊,就在停戰號角響起前一刻。拖著漸漸死去的身驅,他循著光走出漆黑的地下壕溝,但眼前不是和平,而是了無生機的大地,盡是漫天飛舞的煙硝。四年來,鮮血匯聚成河,曠野成無數靈魂長眠之處,悲劇依然在書寫。
他閉上眼──或許他還是那個幸運的人。電影中德國高官不得不妥協時,說出的這句「公平對待您的敵人,否則他們會痛恨和平時期」埋下伏筆,因為等待著那些「倖存者」的未來,是二十年後捲土重來,且殘酷更甚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電影反映現實,1930 年上映的《西線無戰事》原版,距離一戰結束僅十二年,二戰初期納粹德國入侵波蘭也更不過是九年後的事。1979 年完成的第二版《西線無戰事》,亦在越戰結束後四年出現,牽動著世界高湧的反戰情緒。
不禁讓我思考,2022 年新版的《西線無戰事》在此時此刻出現,又告訴著我們何種訊息呢?
全文劇照:Netfl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