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怪,2022一整年下來,台灣與山相關的最大消息竟然是某位登山客的造假與外遇事件,而居然要透過這類帶有八卦色彩的新聞,許多在登山界著力深且久的資深山友才得以用真相分析的角度進入大眾視野,這不能不說是件令人感到遺憾的事。但對於我這個不常進入山林的人來說,卻也有機會開始思考「山」與「登山」的意義是什麼?這次的新聞,究竟又為何會發生?
從魔神仔開始
台灣是一個多山的島嶼,在本島幾乎任一個地點,只要開30分鐘的車,一定能找到一座山。我們本應在天賜的自然環境間拓展自己的性格,但除了被公園化的郊山小林,很多人對山林卻總保持著一段心理距離,包括我在內。比起光亮繁華的城市、純樸溫暖的鄉間,山林總帶著一份幽暗的色彩,傳說中的魔神仔似乎仍然潛伏其中,伺機誘拐輕忽的來人走上陷阱。
事實上這類山精野怪的傳說在世界各地都有所聞,在獵奇式的追尋背後,或許能反映一個文化對自然的感受與記憶。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的林美容老師就曾指出:「魔神仔事件的出現,是在喚醒我們與大自然的關係。」某個程度上,魔神仔的具體形象就是我們對台灣這片山林的未知想像:雖然被牽引的過程神秘又難理,但遭遇一番磨難之後,親歷其中的人往往能安全歸來 ─ 有如一場幻夢般的惡作劇。
雪山女神的嚴峻想像
同樣面對山,在聖母峰下活動的民族對山的想像卻完全不同,掌管聖母峰的女神不管是藏人說的「珠穆朗瑪」(Chomolongma)或是尼泊爾人指稱的「薩迦瑪塔」(Sargamartha)都對自己聖域般的山峰維護嚴格,山上的人若違逆了她的規範便會降下可怕的災禍。與其相比,愛惡作劇的魔神仔只能說是小巫見大巫。
強‧克拉庫爾(Jon Krakauer)在其名著《聖母峰之死》中便曾簡單記下登山客們如何在雪巴嚮導的引導下進行藏傳佛教的祈福儀式,希望能夠獲得女神的祝福,以免在海拔超過8000公尺的死亡地帶遭遇任何意外事故。但就算在這世界之巔,人類對於極限的追求仍然顯得與山格格不入,連當地的雪巴族群對這些外國登山客攀登高峰的行為也有著兩極化的看法,雖然許多雪巴人為了生存當起了嚮導與掮夫,但同時也有遵循傳統的雪巴人認為這群外國人玷汙了掌管聖母峰的女神,而女神的怒氣遲早會降臨在這些違逆自然的登山客身上,一位家人在山難中喪生的雪巴孤兒便寫下這段話:
可是我的族人反其道而行。他們協助外人找到路線進入聖殿,冒犯她身上的每個地方,站上她頭頂,勝利狂喊,污染她的胸膛。他們有些人必須獻祭自己的生命,有些人千鈞一髮逃脫,或者獻上別的生命來代替……所以我相信一九九六年薩迦瑪塔峰發生的悲劇連雪巴人都有責任。我不後悔不返鄉,因為我知道這個地區的人已劫數難逃,那些自以為可以征服全世界的傲慢外國富豪也一樣。
商業登山與《聖母峰之死》
轉自紐約時報官網:The Everest Climber Whose Traffic Jam Photo Went Viral - The New York Times (nytimes.com)
原本人煙罕至的聖母峰,現在實際上人滿為患。2019年5月22日,光是單日就有200名登山客嘗試攻頂,一張登山客們在攀登路徑上「塞車」的照片,終於讓大眾注意到這個荒謬的現象。1990年代以來,聖母峰商業登山讓幾乎所有能夠負擔費用的人,都有機會前往喜馬拉雅山區圓夢。1996年,美國的《戶外》(Outside)花了6萬5千美元,為合作的寫手強‧克拉庫爾報名了由紐西蘭登山好手羅勃‧霍爾(Rob Hall)帶領的「冒險顧問」遠征隊攀登聖母峰,希望請他就登山商業化的現象撰寫一篇報導。本身就是登山好手的克拉庫爾當時還不知道,他將成為當時史上最大的聖母峰山難事件的倖存者,第一手記下這場悲劇的種種細節。《聖母峰之死》這本書因此而出現。
透過克拉庫爾的文字,讀者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些由世界各地群聚在聖母峰的人們有多努力嘗試在成功登頂的同時全身而退,舒緩人潮、架立繩索,他們想盡辦法在桀敖不馴的自然之中安插一條道路,看似看似一切安排妥當,但這趟旅程是否能夠安然無恙的關鍵決定權,從來就不在人類這方手上。災難就發生在登頂之後,一直到這時,讀者才會認識到前半部書所描述的許多細節並非是作者單純記下的紀錄而已,氣候固然是山難的主因,眾多看似不起眼的人為決定與人際互動卻也同樣促成了這場悲劇的發生。
在山難後隔年出版的《聖母峰之死》立即產生了許多爭議,部分山難倖存者認為克拉庫爾的敘述將山難原因歸咎於幾位個別登山客、嚮導的錯誤行為,真正的問題應該在「商業登山」的經濟模式上 ─ 畢竟當海拔8000公尺以上的死亡地帶充滿了願意花錢體驗、卻又缺乏實際高山攀登能力的群眾,災難發生只是遲早的問題。但克拉庫爾本來就無意論述責任歸屬,這本書只是「聖母峰山難的個人紀錄」。
當巔峰體驗面對平地思考
對近乎所有人來說,《聖母峰之死》的敘述都是一場全然陌生的體驗。海拔8000公尺以上的本質是生存,身處這樣的環境中,我們或許會發現生命的存續不過就是選擇:選錯的人,將失去呼吸下一口空氣的機會;而選對的人,則很快地就將面對下一個選擇。對於這點我們只能接受。
可惜的是,就算有機會來到這樣極端的環境,許多人仍不改平日素行。各式聖母峰淨山活動雖然展現了高貴的責任心,但同樣也批露出人類對環境的惡劣影響已經傳遞上了這個世界最高峰。除此之外,人際問題也在其上無所遁形,《聖母峰之死》中便簡略述及1996年聖母峰山難發生前女性登山客與雪巴嚮導的不倫情事,縱使其餘雪巴人指責這樣的行為會帶來災禍,但當事人似乎依然故我。
回到我們熟悉的台灣,今年度登山新星的造假與外遇風波,想必會讓《聖母峰之死》的讀者心有戚戚焉。我想不管是魔神仔或是雪山上的女神,真正的惡意應該不必然在人類認識自然時發生、也未必肇因於挑戰攀登巔峰,畢竟人類也是自然界的一員。但當我們拿著人類社會中的種種想法嘗試馴服狂野的自然:榮耀與競爭、領先與超越,追求立下一筆屬於人類的紀錄,事情通常不會如我們想像的美好。畢竟這些讓人感到心寒的想望既自大,又會驅使人類自己走向徹底的瘋狂。這樣的後果,純粹是我們咎由自取,與魔神仔與雪山女神毫不相關。
書名:聖母峰之死
作者:強‧克拉庫爾(Jon Krakauer)
譯者:宋碧雲、林曉欽
出版:大家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