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非但是所有生物的共同宿命,更還會埋下一顆顆地雷,藉由那些因應缺席而導致的空蕩,不斷地炸毀生者的日常。此後,隨著日子遞進,死亡變得越來越清晰,覆滿坑疤的靈魂,持續反芻停擺的過去,卻無法被他人理解、看見。
於是,失落往往伴隨著孤單,而孤單,又總是能輕易地扭曲一個人的存活價值。
日本電影《還有愛的日子》即以死亡為題,細膩講述遺族面對喪親的姿態,情節發展或許狗血,人物反應卻充足真摯。尤其特別的是,作品一方面持續利用相對疏離、冷冽的敘事口吻,低語呢喃臉譜背後的愁緒,但另一方面,亦搭配溫暖的橘黃色調來替電影上色,進而緩緩撫碰每一個角色的失落與倉皇。
到頭來,電影除了談愛與佔有,更談死亡跟愧疚,並且不忘描繪如何收拾傷痛。
本文涉及劇情討論
聚焦於主角妙子,作為攜子改嫁的單親媽媽,遭到公公唾棄之外,更因為婆婆的言行不一、話中有話,長期承受迂迴的勒索。故此,無論在明或暗,妙子的處境皆都令人心疼。不夠討喜的她,在完成所謂傳宗接代的任務以前,就算能反擊,他人的指點與關心,依然宛如一張無形的網,綿密地侵犯妙子的每一寸思緒。
換言之,早在喪子之前,妙子就已習慣強顏歡笑,月牙一般的眼睛,可說是藏了無盡的委屈。諷刺的是,當兒子因為自身疏忽而過世時,卻沒有人忍心責怪她,周遭親友要不是鼓勵她放下,要不就是強迫她好好休息。殊不知,那些因為喪子而多出來的空白與縫隙,必須透過勞動來填滿,否則,整顆心又會瞬間被悲傷給淹沒。畢竟,日夜居住的家屋,正好就是案發現場,兩者之間,恰恰缺少邊界,導致悲傷與回憶,全數交融在一起,然後化身成無所不在的鬼魂,盤旋不去。
回到勞動,承前所述,那正是人們得以維持掌控感的關鍵。由此可知,妙子之所以堅持立刻重返工作崗位,甚至是拒絕旁人的協助,實在抵抗「死亡」所造成的無能感,藉此避免自己被「失去」掏空。
然而,並不是每一份心情都能靠勞動洗滌,比如心底的愧疚,則必須藉由懲罰、責罵,才好獲得釋放。易言之,妙子需要一份扎實的疼痛,贖罪也好,作為哀悼的起點也罷,阻塞的心靈,恰好得靠濃郁的「感官刺激」,進一步擺脫「麻木」的禁錮。至此,肉身經驗成為召回情緒的路徑:前夫的一巴掌,又或者是從口中吐出的晚餐(自我厭惡),皆以視覺張力,猛烈借代某種難以言明的複雜情感。
也因此,妙子向前夫伸出援手這一件事,照樣得貼緊死亡來看,如前所述,其中至少混雜了兩種心情:愧疚與無能感。出於補償心態,妙子必得協助流浪在外的前夫,才好對得起逝去的兒子,但背後的動機,卻不僅於此。拆開來講,妙子的付出,不完全因為前夫「需要」幫忙,更因為妙子「需要」經由「拯救」這一個動作,重新奪回生命的意義與秩序。
換句話說,給予是為了獲得,無論是陪伴、感激、寧靜以及力量感,皆都是擁抱失落所得具備的內在養分。是故,拯救前夫的妙子,同樣亦在拯救自己,或者說試圖找到一個理由,說服自己再走下去,而不是就此放棄。為此,片名《還有愛的日子》,講的不只是妙子對於兒子的愛,更指向妙子對於自己的愛。
以此來說,電影在討論喪親時,不忘跳出狹隘的刻板印象:憔悴、崩潰與哭泣,並以相對立體的方式,細細揣摩可能會有的恍惚、任性以及偏執,藉此賦予電影飽滿的人性,而非膩口的雞湯元素。
想當然,電影不只呈現妙子的視角,並還納入不同位置的家屬,再以有限的篇幅交代:他們怎麼回應親人的過世。犀利的是,作品不走溫情主義,巧妙撕開他人的虛偽,例如表面開明的婆婆,看似扮演著和事佬的角色,其實打從心底輕視非血緣關係的孫子,面對遺體時,更是充滿著恐懼:搬家、信仰耶穌,皆為逃避,可謂物理、精神層面的雙重拋棄。反倒是刻薄的公公,在妙子無比混亂的時候,賦予足夠的空間、自主權去消化那些難過與歉疚。
至於敬太的親生父親,笨拙而狡猾,習慣性逃避責任之外,還會利用自身缺陷、不幸去操弄家人,請求妙子記得敬太,僅僅出於愧歉,而非感同身受,畢竟他可還有另一個兒子能夠補償,甚至連撿來的貓咪,都能隨意託付出去。綜此,這位失職的父親,或許無意,卻也顯得無賴,並且自私,使人難以同情,甚至厭惡。
最後,漸入尾聲時的歡快婚禮,無疑是整部電影最為殘忍一幕,不只揭露前夫的荒誕之處,更還賞了妙子一記悶棍,讓她從虛幻的共感中清醒,再度意識到喪子之後的痛苦,沒有任何人可以分擔。不過,這一份重擊,同樣促使妙子重新走回原點:愛的開始與結束之處,失去一切的她,直視著丈夫的雙眼,決定要冒險把悲傷交付出去,讓人得以靠近,也讓陪伴慢慢蒸發自己的眼淚。
繞了一圈,選擇坦率走向彼此的夫妻,漫步在陽光中,繼續隨著日子搖擺,直到記憶凝鍊出一條時空隧道,打破生死的疆域,而思念,也不再只是悲傷的陪襯。
結語
宏觀來講,電影情節確實狗血,除了意外喪子之外,夫妻雙方的前任,更也都來攪局。 不管是幸福遭到剝奪時,自然會有的憤恨與灰暗,抑或是擅自地將想像、嫉妒,投射到陌生的對話中,甚至誤以為關係中的隔閡,全是因為不愛了,皆讓作品層次豐沛之餘,同時保持誠懇,進而不至於淪為煽情、浮誇的八點檔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