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噪音,強度始終保持一致,能吃掉其他突如其來的聲音。稍不留神,就忘卻了。忘卻就習慣。像受其庇護,或者被詛咒。因為為此寧定的我們,錯非無奈,就是無知。
串流平台選為電影簡介的橋段,是主角一家人河面漂浮,小女兒問:「羊有睫毛嗎?」
母親:「去問你爸。」
小女兒:「爸,羊有睫毛嗎?」
長男:「車在漂。」
父親:「有沒有人要關心現在的狀況?」
長女:「爸開過小溪,想討功勞。」然後一台紅色旅行車順流漂得愈發遠。
電影主旨,就這麼簡單:死亡時刻威脅,不知者不關心,知道的沒辦法,房間裡有大象,嗯好你看窗簾流蘇、地板燦亮,電視在放脫口秀吶。這種渙散,捉小放大,擱置問題像擺爛的姿態,所形成的荒謬感,也就是芸芸眾生面對生命(以及其必然終結)的方式。所以你看,主角在河中震盪兩下,上岸衝過農田,神態惶惶抵達的,是他們本來想繞過的車陣,一如覺察死亡恐怖的,倘若倖存,終究也要回到泛稱為世俗的場域,緊握相對死亡都渺小的價值。
片頭說,車禍、爆炸,電影場面。不要著重它的血腥和暴力,不要著重它災難的屬性,要細品。車是你的奮鬥,你的成功,你的因緣際會,你服膺主流價值觀的報償。然後你發動它,向前走,中道炸成碎片,一切戛然而止。脆弱又絕望。路上碎解的即便不是你,也容易物傷其類。可是這個觀眾觀看他人死亡和受難的場景,純真又美好,死亡因此被壓縮成一瞬的衝擊,被排除,被遠離,我們藉由確認他人承受的不幸,來誆騙自己對不幸豁免。個人的死亡,小群體的死亡,乃至於種族的死亡,因其被觀看,虛幻地發生,可親可樂了起來。
片中當然還有許多諷刺,譬如主角作為研究希特勒的學者,不會德語,只能用希特勒演說的肢體和語言風格,恫嚇而魔魅地吸引著學生,並且成功了。黑人教授試圖講述貓王來獲得職涯成功。或者高階知識份子們午餐誇誇其談,用術語和修辭矯飾鄙俗話題,最後乾脆談起女人來。故障藥頭販售深知無效的藥物,絕望所以愚蠢的人盲信也自知盲信。修女直言神職的存在不是敬神,不是傳教,而是藉由假裝有信仰,來保存整體人類的底線。亦即神的存有無關緊要,但沒有宗教的人類們,會直接把世界變成地獄。
原著有一句話:不求理解,是生存的一種武器。人注定要死,且無從抵禦,我們只能千方百計,讓自己對此分心,無論方式是否光榮。分心讓我們得以生活,反正專注於死,也沒什麼用。電影最後,是人們在超市裡邊購物,邊跳舞,固然可以視為攻譙消費主義,但那實在很快樂,所有恐懼猜忌哀愁等等不諧,就在機械化無實質的選擇行為中被撫平。虛無不是本質虛無,是我們選擇虛無;我們選擇用虛無抵抗命定,其實不必批判,因為,不然能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