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
私は生き直すことができない。しかし/私らは生き直すことができる。
--大江健三郎《晩年様式集》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先生的死訊在今天(2023年3月13日)公開。大江先生在本月3日因為衰老而逝世,享壽88歲。
大江健三郎先生是我個人最喜歡的純文學作家之一,作為一名讀者,十分敬佩大江先生的文字。同時,身為承繼日本戰後憲法學以及立憲和平主義憲法學系譜的憲法學徒,大江先生身為護憲知識人的活躍,也令人敬佩不已。積極從事護憲運動、廢除核武運動、反核運動、聲援政治犯、反軍反戰運動等等社會運動、人權活動的大江先生,展現了身為知識分子該有的樣貌,向我們展示了知識人的榜樣。大江先生是日本文學家和知識人的良心。而且,不只是日本的大江健三郎,更是整個東亞,以及全世界的大江健三郎。
今天本來是打算依循往例在個人生日這一天在個人部落格書寫近況報告的。早上知道我個人非常喜歡的電影《西線無戰事》拿到包含最佳國際長片在內的四項奧斯卡心中也暗自高興,之後利用閒暇時間重新閱讀了下阿卡蒂.馬婷《名為和平的荒蕪》的部分片段。原本打算在生日這一天好好享受一下我2022年度最喜歡的小說「泰斯凱蘭二部曲」。昨天(嚴格來說是今天凌晨)睡前我還特別翻了下《銀河英雄傳說》,想再確認一次宇宙曆797年4月4日的楊文里是如何面對他一直不想面對的30歲生日的。原本,我打算在今天的生日文中稍微談談大本命米奧琳涅.連布蘭與一生推楊文里的相似性的。可是,在剛剛打開E-mail確認信件後,原本的計畫馬上必須被推翻了。
映入眼簾的是,大江健三郎先生的訃聞。
大江先生年紀已經很大了,之前也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天的到來。但是實際看到死訊後,還是非常地震驚,以及感到滿溢的悲傷之情。即使明知終有一天我們必須與偉大的作家們訣別,但當實際上那一天真的到來時,仍然感到整個世界被猛烈撞擊搖晃,名為世界的結構一夕之間損毀般的震驚、意外與無法接受。就好像,一直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永恆不變的事物突然崩毀了。
我的第一本大江健三郎小說是大江先生的諾貝爾得獎作品《個人的體驗》。我當時是一邊全身顫抖一邊讀完此書的。《個人的體驗》是大江先生的自我救贖之旅,藉由寫作來驅除心中的陰霾。同時,對於我們讀者而言,閱讀《個人的體驗》本身,也是一場宛如身歷其境般的難忘體驗。我至今仍然記得第一次閱讀《個人的體驗》時的那份悸動。我對《個人的體驗》印象之深,甚至在今年一月接到寫我國一年期徵兵制復活的文章時也特別提及了《個人的體驗》中的人物們對於徵兵和戰爭的恐懼作為引子。
嚴格而言,大江先生的作品我讀的並不多,在大江先生浩瀚的著作之中,我所讀過只不過了了幾本罷了。但即使如此,我個人還是想說大江先生是我最喜愛的作家之一,大江先生的作品,總是在我腦海中刻劃了深刻的印象。《政治少年之死》就是特別令我印象深刻的一篇小說之一。《政治少年之死》的靈感來源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刺殺日本社會黨黨魁浅沼稻次郎的右翼少年山口二矢。大江先生在這篇作品中深刻描繪了一位少年是如何在極右翼組織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屬,然後一步一步地邁向不歸之路。這部作品揭示了天皇制(更精確地說,戰前的天皇制)、法西斯、暴力、性(準確地來說,父權體制之下受推獎的男性的性)之間密不可分關係,深刻描繪出極右翼的思想型態。
大江先生在《政治少年之死》中對於沉醉於極右活動之中右翼少年的心理描繪之深刻,甚至右翼色彩濃厚的三島由紀夫還曾經懷疑一向進步主義色彩鮮明的大江先生「在情感上可能受到國家主義的誘惑」。然而,在我看來,這恐怕只是三島的一廂情願。確實,在戰爭中渡過幼年時光的大江先生或許曾經是軍國少年。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大江先生才能以戰後民主主義者之姿以無比寫實又撼動人心的筆法寫出右翼少年的心境。而在這部作品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句子,則是下面這一句:
「我看見黃金的聯合國大廈般巨大的天皇陛下在黑暗的天空轟響著噴氣推進飛行。」
《再見,我的書!》也是我印象特別深刻的大江先生作品之一。這本書是和《換取的孩子》、《憂容童子》一起構成了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小說。《再見,我的書!》的關鍵詞之一是「T.S.艾略特」。T.S.艾略特雖然是重要的英文作家,但我實在沒有接觸過T.S.艾略特的作品,因此在讀《再見,我的書!》時常常感到一頭霧水。不過,隨著見識的增長,我越來越能體會主角最後的選擇與心境,又會是說,能夠共鳴。主角對於在通往戰爭的不歸路上越走越遠的社會與世界(這個世界當然不僅僅只是書中的世界,同時也是指21世紀初期的那股美國與日本的軍事擴張的時代氛圍)抱持不滿,但是主角又無法和其他書中人物般採取武裝革命行動。主角對於抱持暴力革命抱持懷疑與批判性的態度,但同時又對於該如何改變世界的現況感到無力。最後,在暴力革命因為事故而胎死腹中後,主角決定在一個房間中記下社會中的各種跡象,種種整個社會整個世界一步一步走向戰爭前的各種跡象。這些紀錄,是為了留給後人,而這裡的「後人」,指的是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之後出生的年輕人們。主角深知自己已經無法阻止眼前的戰爭了,但是,至少可以把邁向戰爭的過程記錄下來,留下關於「跡象」的紀錄,讓未來的人們能夠避免再一次踏上戰爭之路。
在稍微增加一些見識後,我對於《再見,我的書!》主角最後的選擇也越加有所共鳴。我對於介紹和平生存權的那本我的碩士論文,其實多少也抱持類似的想法。或許眼前的戰爭終將無法阻止,但是,至少可以盡可能留下什麼,又或是,必須盡可能留些下什麼,給戰爭之後的後人們,讓他們有機會不要再重蹈我們的覆轍。將希望託付予未來,是活在這個時代的我們的責任與願望。《再見,我的書!》主角的選擇,某方面而言是體現了我最喜歡的大江先生詩句「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的精神,可是.某方面而言,這或許也是一種對於現世的絕望。
然而,即使被認為是大江先生本人化身的《再見,我的書!》主角最後選擇比起現世不如將希望託付於後人,但在我們這個世界中的大江先生本人,卻從來沒有放棄對於現世的戰鬥。
我在文章一開頭引用的詩句「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是我非常非常喜歡的句子。而這句話正是出自大江先生之手。每每讀到這句話時,我在心中就會勾勒出殉道者的樣貌(如米奧琳涅.連布蘭,如楊文里)以及對於未來的希望。這句話不只是「對於人心的鼓舞」,也是「必須前進的義務」。或與我的過去已無法改變,我所背負的原罪無法扭轉,但那又如何?即使如此,即使明知不可為,仍然必須為之。必須那麼做。必須行正義之舉,即使自己背負了不正義,即使自己有著各種過錯。因為,「我」雖然無法重新再活一次,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有不同於現在的未來。「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這句大江先生的話,實在是太棒了。
大江先生出身於四國的愛媛縣,少年時期曾經在美軍開設的圖書館中接觸到外國文學作品,之後考入東京大學法文系。然而,即使長年定居於東京,但對於大江先生而言,「愛媛」仍然是貫穿一生的重要關鍵字。大江先生的名作《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就與四國的過去及現在息息相關。不僅如此,大江先生一直貫徹「從『邊陲』的視角出發以批判性的角度看『中心』」的人生態度。大江先生的故鄉四國,當然是「邊陲」,而「中心」則是指「東京」,以及整個日本「國家」。時時刻刻抱持「邊陲」的視角是很重要的,以「邊陲」的視角,也就是,從那些被國家、權力、多數派所漠視、所犧牲、所壓迫、所壓榨的人們的視角看「中心」的視角,是生為一個知識分子必須要有的東西。沒錯,這也代表著終究無法或是拒絕融入「中心」而成為「永遠的他者」。「永遠的他者」或許很難受,但是,不得不如此。這是身為一個知識份子的責務。不少到日本的外國人會積極想要「溶入」日本,被日本社會所接納。但是,服膺日本社會那些保守的價值而即使討厭也強迫自己改變成自己不喜歡但又想要成為的樣子,除了「失去自己」之外,同時也是「失去了來自『邊陲』的視角」。沒錯,無時無刻所感受到的「異樣感」「異質感」並不好受,但是,這份「異樣感」「異質感」同時也是讓自己能夠保持「來自『邊陲』的視角」的動力源,至少我期許自己能夠一直保持「來自『邊陲』的視角」,而不是僅僅被「中心」所吞噬。大江先生的人生態度,也是我這份期許的來源之一。
始終保持「邊陲對中心」視角的大江健三郎先生,不僅僅只是一位享譽國內外的文學家而已,同時也對於各種社會問題、人權議題,大江先生也鮮明地表示其進步主義的立場。在《個人的體驗》之中,大江先生就特別寫到了反核武運動。核裁軍一直是大江先生所關心的議題。在《個人的體驗》的那個時代,日本的反核武運動曾因對於蘇聯的核武該採取何種態度有所分歧而分裂,而如同書中的主角一般,大江先生並沒有因此就失去了「廢除核武」的理念,屈服於蘇聯的「對抗美帝的正義核武」的論述之下。此外,大江先生的《廣島筆記》也是記下被核彈轟擊後的廣島的著名反核作品。
不僅僅侷限於反核武,大江先生積極贊同反軍反戰的和平主義,對於過去與現在日本的保守政權與社會漠視過往戰爭責任和支持現在的軍事擴張,總是被持嚴厲的批判態度。對於天皇制的批判在很多大江先生的作品中都可以讀到,除了上面提過的《政治少年之死》外,在《萬延元年的足球隊》、《水死》等等作品也可以看到對於天皇制社會的一針見血觀察與嚴厲批評。而大江先生本人也是護憲運動「九條之會」的發起人之一。「九條之會」是為了對抗國家的軍事擴張政策而由知識份子們所成立的護憲組織,除了憲法學者之外,也有來自各界的人士參與(其實法學界以外的人比來自法學界的人更多,雖然在日本一般人講到憲法時總會想到第9條,但其實在憲法學界裡面,我們專門研究立憲和平主義這一支的反而是稀少的少數派)。「九條之會」故明之意,就是為了守護禁止國家擁有戰爭與軍事權力的日本國憲法第9條的存在與其有效性。除了捍衛憲法本身不被自民黨所推動的改憲所推翻外,也致力於阻止各種「解釋改憲」。也就是不明文改變第9條,但是用各種扭曲第9條意旨的方式架空第9條。安倍政權在2014年的「解禁集體自衛權」就是一例。或許「九條之會」成員與贊同者們對於第9條的解釋並不總是一致(比如說是否認為自衛隊違憲),但他們對於阻止日本在1990年代以後不斷擴張的自衛隊海外投射權限以及軍備升級有所共識。
「第9條護憲」是「九條之會」是最重要的課題,但「九條之會」所關心的課題不僅於此。對於大江先生而言也是如此。除了「第9條護憲」之外,大江先生也關心在美軍與日本二重支配之下的沖繩.琉球,《沖繩筆記》就是大江所記下的沖繩.琉球所見所聞的作品。除了反核武之外,大江先生也關心於反核電運動,積極發聲反對政府的核能政策。
總而言之,大江健三郎先生以進步主義者、人權擁護者的立場,反對日本政府以及整個日本社會的不公不義,反對犧牲「邊陲」的「中心」,終身與「權力」對抗。如同大江先生在諾貝爾文學獎得獎演說是「曖昧的日本與我」而不是川端康成的「美麗的日本與我」一般,大江先生一直以來都與「日本」這個課題對抗。
大江先生展現出身為知識份子該有的一面,像我們展現出知識人該有的姿態。我們可以說大江先生是「日本的良心」,但我更想說大江先生是「亞洲的良心」、「世界的良心」。因為大江先生早就超越了國族主義,而不像我國某些知識分子自願成為國族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前鋒(是的,我就是在批評台灣翻譯版《定義集》的某篇導讀,只會抱持狹隘的國族主義與親台/反台粗劣二分法看世界是不行的!為何不能放棄這種狹隘的視野,努力向康德所說的「真正將理性用於公共」的方式使用自己的理性呢?就是因為這篇導讀讓我放棄購買台版《定義集》)。大江健三郎是純文學的巨擘,也是知識分子的標竿,更是世界的良心。大江健三郎不只以文字在文學的世界中戰鬥,更在現實的世界中以行動獲得了來自世界的人們的敬佩。
即使寫到這裡,心中對於世界痛失大江先生的遺憾、不捨與哽咽似乎也沒有得到什麼太大的撫平。果然對於我們而言,失去大江先生,是太大的損失了。我也知道,這篇短短的文章不足以道盡我對於大江先生的敬佩、崇敬與悲慟,也配不上大江先生對於這個世界的貢獻與其剛高尚的靈魂。
但還是謹以此文,紀念大江健三郎先生。
「你敢於正視這次的不幸,挺身而戰。」教授說。
「不,我時時都想逃,也幾乎逃走了。」鳥說。接著不禁變成壓制怨氣的聲音,「所謂活在現實生活,終究是指被迫過著正統生活。即使打算投身到欺騙的圈套中,還是不知不覺地拒絕了它,如此而已。」
「不是這樣的,你也能活在現實生活中,鳥。沒有人能像青蛙那樣從欺騙跳向欺騙,一直跳到死。」教授說。
--大江健三郎著.李永熾譯《個人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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