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主要也不是在講手術的事情,只是想把自己過去這二十年來的故事給完結吧。有記憶以來,我只記得我從小就比別人大隻,唯一在照片裡看過自己比較正常的身形大概是幼稚園的時期吧,國小、國中更是因為身形比別人大而少不了被霸凌的生活,因為交不到朋友,所以總是在課本上塗鴉、總是在測驗紙上畫圖,沉浸在書本和網路裡的世界。
僅僅只是因為國小課本其中一篇課文為《西塞山前白鷺飛》裡那一段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詩詞,又因為我的姓氏是余,從此以後班上的男生便會拿這段課文來笑我,我的綽號就多了一個余肥,再那之後更難聽的綽號是從來沒少過,而好笑的是,為了讓自己不要看起來那麼好笑和可悲,才小學三四年級的我居然養成了自娛娛人的小丑性格,先把自己貶低、先拿自己開玩笑,面對別人的玩笑我就不會那麼受傷而開始做出各種滑稽的舉動,拿拖把打自己還幹麻的我都還記得略清楚,最後可笑的是我居然還當上了康樂股長,也算是種成功。但那段時光也能算是我國小生活裡少數快樂的時刻了,因為那時候的班導人非常好,也把班上的氣氛維持得很好,儘管總是被嘲笑身體,但不至於被排擠的很嚴重,只是從那時候開始便害怕起了運動,尤其是躲避球,因為我總是最先被砸的那個,而且真的好痛。升上高年級後雖然換了一個很不討喜的班導,但好像也忍著忍著就畢業了。
真正痛苦的日子也許是上了國中才開始,國中生的焰氣總是非常狂妄,大家急著展現自己的力量,本以為自己可以默默地忍過這三年,但也許憂鬱症的因子就在那個時候默默被種下。班上的霸凌氛圍非常濃厚,總有比較弱小的男生會被班上幾個男生帶頭毆打,不只是拳打腳踢的程度,而是會拿課桌椅去毆打的層次,而且甚至會把衛生紙點火後到處亂丟,每天都過著心驚膽跳的生活,女生的部分也沒有比較好,有小團體就會有排擠,光是跟人買到一樣的鞋子就有可能被辱罵、被欺負,更是有幾次下課時間離開座位後回到位置上,看見我的塗鴉畫作被撕碎扔在了資源回收桶,被寫上了醜女、死胖子這樣的字眼也是沒有少過,好像是那個時候,我開始學會了自殘吧。
後來班上出現了當時震驚全校的事件,就是我們班有個女生跳樓自殺了。那個女生其實在班上也非常地安靜,也幾乎沒有朋友,我印象中也只有幾次有跟他談過話,因為他畫的圖很漂亮,他也很愛看小說,只是有天在一個半夜她突然就從五樓跳下,最後落在卡車上,也因為有緩衝的遮雨棚最後奇蹟似的生還了。那個時候我突然有個開關好像也被打開了,是不是像我這樣的人就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我在班上哭了很久、在補習班也哭了很久。因為爸媽離婚的關係我從來都不和家人分享在學校發生的事情,我覺得不可能會被理解,也甚至會被質疑大驚小怪,畢竟爸爸是令人懼怕這樣的角色,直到最近幾年我才感覺到我可能終於沒那麼害怕他了,因為爸爸真的老了,人蒼白了許多,我沒有怪過家人沒辦法理解我,他們可能自顧不暇,大家都有自己的地獄要走,我只是覺得好徬徨、好無助。
直到有天我忘了班上發生什麼事情,我只記得我發狂似的拿著美工刀攻擊自己,直到班上有人為了搶走我的美工刀停止我攻擊自己而也被劃傷,後來我緊急被送到了醫護室,也因為這件事情我在學校的情形終於被家人知道,只記得媽媽趕來學校,我只是哭著說我想轉學、我不想在這個班上,其實甚至想說的是我一點都不想再上學了。後來我沒有轉學,有一部份的原因其實是還是有對著我好的人存在,是在補習班認識的一個女生,他非常漂亮、非常有氣質,完全就是當時的校花等級了我想,總是有收不完的紙條、認不完的乾哥乾姊,而這樣子的他卻願意在補習班坐在我旁邊,聽我說話、陪我畫圖,陪伴著我,甚至有了只屬於我和他的親密暱稱叫做雞與鳥。他幾乎是我那時候生活的唯一支柱,我到現在仍惦記著他,默默關注他的IG,祈求他能擁有一輩子的幸福,他也許不知道當時的我有多痛苦,但他單純的陪伴,足夠讓現在的我還保有溫暖與善良。
再這件事情之後,我在班上的存在越來越渺小,那位接住我美工刀的人後來在紙條裡寫著要不是怕自己受傷誰想來接住我的刀,其實根本沒人想來幫我之類的話,我午休也經常躲到輔導室裡,總是盡可能地不出現在班上,那時候國中的班導沒有積極處理班上霸凌的事件,對我的態度也有點冷漠,國三那年因為我當時的成績還不差,於是申請了長假幾乎在家自修,我終於是那樣度過了最痛苦的日子,順順利利的畢業,高中也就轉到台北上課,遇到了一群很好的朋友,也幾乎不再因為外表被人欺負了。
說了那麼多我其實想說的是我對自己的身體其實很釋然,那段時間我在網路上認識了好多網友,也陸續見過幾次面,大家人都很好,因為是在網路上認識,彼此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自然也不會有以貌取人之類的事情發生,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被接那正是因為在網路遊戲上結識了這樣的一群人。也因為這樣我一直覺得在感情上我不是那麼害怕因為我的外表而交不到另一半,因為我總是能被表白,總是能被說我的心靈仍是善良。儘管也是有遇過幾段不好的關係,我依然相信自己是擁有魅力的。
不過影響我的不是只有我自己,我會對自己的身體如此厭惡的原因可能很大部分是因為媽媽,我媽總是很辛苦,在我還好小的時候就和爸爸離婚,我有記憶以來他為了保持和我的聯繫,每週五來中壢接我到台北住,週日再坐著火車陪我回家後獨自回台北,這樣持許了幾年我甚至都不清楚了,後來她搬回中壢,我們的見面才輕鬆了一點,於是我就過著平日住在爸爸家、假日住在媽媽家,似乎比真正的單親家庭來說幸福多一些的生活。只不過媽媽總是會對我的身體有些微詞,她也許因為自己的身心也飽受著那段婚姻的摧殘,所也飽受著精神上偌大的痛苦,有時候覺得她對我的謾罵也許只是因為我有另一半她討厭的人的血,她會氣我為什麼吃那麼多東西、為什麼把自己顧成這個樣子,會發了瘋似的突然把我扔出家門,會突然對我大吼大叫。雖然這些都很受傷、雖然我都覺得我還是能忍住,但我還是覺得我心裡哪些地方就是壞掉了,我從來沒辦法想像家到底應該要是多完整的模樣,人活著就是孤獨的,沒有人能真的了解另一個人。媽媽自此之後總是會聽到什麼減肥法、減肥手術就躍躍欲試的想要我去做,只要聽到我感情上有任何問題,更篤定原因是我的外表問題。
有幾次比較讓我影響更嚴重的是媽媽當時交往對象的女兒要結婚了,她要去參加婚禮,我說我也想去,她卻說我長這麼胖帶出去很丟臉,我只記得當時我在家哭到都過度換氣了我卻還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只能檢討自己也許真的長得不漂亮又擁腫,沒辦法被帶出門。還有一次媽媽有一個在台北的約會,剛好那時候有MT第一次來台灣辦的紙膠帶展,媽媽就帶我到展場後自己去約會了,又後來我自己走在街上的時候遇到了媽媽與她的約會對象,我試著跟媽媽打招呼,可我不確定她到底有沒有聽見或是聽而不見,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徒留我在路上。我常常會在夢裡想起這些事情,會哭著醒來,會心懷愧疚自己被生下來只是給人添麻煩,沒有人因為我而獲得幸福,聽著姊姊說以前爸媽會帶她出去玩、去過好多地方有快樂的回憶,我甚至會覺得也許爸媽會離婚都是我的錯。
直到大學的時候,那時正好跟當時的男友有些分手的爭執,媽媽突然就又對我說:「要不要去做胃夾手術,這個手術日後可以復原,你要瘦下來才會有人愛你,男人都是視覺動物」其實當時的我已經足夠成熟而明白,媽媽說的這些話有些是出自於她自己的傷口,她自己過來的經驗讓她覺得只有這樣她才能夠保護女兒不被拋棄,保護女兒未來能被人所愛,但我也做不到直挺挺地和她反駁這些話,我知道那是她的愛,我甚至都願意原諒她以前無意對我做的那些傷害,因為她已經為了我付出了太多光陰與金錢。我最後妥協了,我想著既然這真的是能夠復原的手術也許我就先去做了吧,瘦下來是我幸運,我也不是不希望自己能有正常一點的身形,我也不是自己願意把自己養成如此臃腫肥胖。最重要的事情是也許我就做了手術之後我媽就不會對於我的外觀與體重這麼執著了。
2015年的8月我便去做了這個手術,那時我對醫生的陰影很大,醫生就是會用盡乎羞辱的方式說你就是把自己吃太胖現在才要來做手術(網路上也非常多人反映過醫生非常兇),這是導致我後來沒有勇氣去回診的原因,甚至我今年在回診想約手術日期都忐忑焦慮而失眠了幾天,但也許是醫生年歲也大了,這次終於不再多念我什麼,就只是默默地幫我安排手術日期。
只記得當時做完手術的我承受著非常難以忍受的劇痛,全身冒汗、痛苦萬分,哭著說我真的很需要止痛針,媽媽在一旁照顧著我,就連下床上廁所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還經歷了點滴回血的事情,總之那次住院體驗也真不是很舒服,最後在一個月的流質飲食下我大概就瘦了快十公斤,有時候覺得這個手術之所以會瘦這麼快就是你術後得要吃一個月的流質阿,怎麼能不瘦?
裝完胃夾的日子基本上有點苦不堪言,常常吃飯到一半就必須去廁所催吐,家人親戚也會稍微調侃我說怎麼做了手術好像也沒瘦多少,可是我的確被這跟夾子狠狠地夾著,我飯吞不下去眼眶泛淚的時候還得聽著這樣的話語我也覺得很委屈,手術之後我也不喜歡在外面吃東西了,尤其是沒有廁所的路邊攤更是成為了我的禁忌,因為如果我要吐我就必須醜態百出的在大庭廣眾之下催吐,那個畫面光用想的就覺得好難看,還好當時的朋友都只是靜靜地陪伴,會陪我慢慢的把飯吃完,安慰我有沒有舒服一些。
後來大學生活大概那段日子就是我成年後體重最低的時候,來到了80幾公斤,直到來到台北工作,又遇到了很多爛事,經歷了一段差點被殺害的恐怖關係,還有工作上不適應的各種壓力,一度硬是又胖了30公斤回來,那時候的我既憂鬱又痛苦,每天晚上都好想自殺,開始對自己極度沒有自信。之後我遇見了現在的伴侶,只能說剛在一起的時候真的是兩個人都在互相折磨對方,我既敏感又渾身是刺,總是一點點刺激就大聲哀號,不願意聽到對方說我的身體如何如何,覺得對方一定很快就會離開我,他雖然也難受著,但我很謝謝他只是這樣握著我的手直到今天,直到今天都不曾放開過,已經碎掉的我才真的慢慢在這幾年被拼湊回來。做過了幾年心理諮商和身心科藥物治療的我,在遇到了這樣的伴侶才又真正的完整起來。
幾年前經歷了被公司資遣的事情後,突然有幾個月空閒了下來,我首先是挑戰了在家接案工作的生活,也開始嚴格控管自己的飲食,也因為這樣半年內就讓自己瘦了15公斤,我才驚覺原來靠自己的飲食調整也能做到這樣的程度,便開始萌芽了想將胃夾拿掉的意思,想說當初說建議只放五年的年限也要到了,沒想到接下來就是疫情的爆發,遙遙無期的解封和警戒生活讓就醫住院變得有點麻煩, 心裡想著就等等看會不會有比較放寬的時候吧,就這樣又過了兩年。想拿夾子的時候一度很害怕公司會不會不准假,甚至都想過還是自己需要離職才能有一段長長的假好得以休息,我也努力了這麼久值得好好休息一下吧,不然我真的覺得自己已經夠努力扮演好大家期望我成為的人了。也還好老闆聽了我的需求之後很快地就准了假,我是真的很感謝能進到一個能被同理的公司裡,在這裡恢復了在職場上受過的傷,也讓自己的技能更加進步,有信心相信自己是一個還不錯的員工。
很快地來到手術前一天,收拾好行李、安排好寵物保母之後兩個人就這樣開著車來到了台中,因為那時候附近餐廳都關了,我們又都還沒吃晚餐,很快就要到我術前禁水禁食的時間,於是伴侶買了的最後一餐是漢堡王,我都想笑著跟他說我都是要來拿掉胃夾、做減重相關的手術,結果我最後一餐吃的是漢堡王會不會有點太地獄,但實在是太美味了,我滿懷著感恩的心吃下之後躺在病床上看書,本來想說住健保的三人房伴侶就只能睡在椅子上,我就請他來和我一起擠在病床上睡一晚,結果半夜護理師來打點滴跟量血壓的時候才說是有陪客床的,這才讓我們兩個人都有更舒服的空間可以好好休息。
這次的手術對我來說是非常難受的,因為手術前兩天生理期剛來,這次經痛的等級更是前所未有、會被我畫五顆星的那種疼痛,手術當天我也才知道我需要插鼻胃管,插管必須是麻醉前插的,所以我得要忍著那個反胃感自己把鼻胃管吞進去,我發誓那絕對是我最不想再經歷的體驗之一。手術時間似乎是兩個多小時,被推回病床的我也是一直昏睡,病床真的不是很好躺,感覺全身都在酸痛卻沒什麼力氣翻身,肋骨莫名的感受到沉重,好像身體的重量都壓在骨頭上讓我感覺非常難受,因為插管的關係喉嚨劇烈疼痛,彷彿自己剛確診時的那股刀割感,血壓更是低到我有點驚訝自己原來可以有這麼低的血壓,護理師還一度要去換機器來幫我量,不然怎麼我血壓都這麼低,還好出院當天的血壓差不多是100/60,然後體溫略高是37.7。
住院期間上廁所、進水、調整病床都是伴侶在協助的,他幾乎沒什麼睡眠都在照護我,也很心疼他在我出院當天開長途的車後又馬上接著要去上課到深夜才能返家,住院前一天因為我擔心手術會很不舒服,躺在病床上很久睡不著,甚至就這樣焦慮到大哭起來,他只是一直握著我的手,什麼話都沒說,他只是用眼神示意著我說他在,只要想起那個畫面我又潸然欲淚,在一起快要五個年頭,伴侶從來都不是最浪漫的人,卻很實質地給我依靠,在我任何脆弱的時候存在著。
現在的我術後返家休養著,昏昏欲睡,昨天上個廁所想說在沙發上休息一下再躺回去,結果就默默坐著睡著了,醒來發現我的小貓安靜躺在我身上也呼嚕著睡著了,雖然可能我離開太多天有點躁動,偶爾會踩踏到我的傷口,可是只要你一直在我身邊撒嬌不管你怎樣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呦,因為你是貓、聽不懂人話嘛,而且又長得可愛(笑)。接下來又是漫長的流質飲食生活了,不知道又要瘦多少公斤了呢,幫自己安排了接下來想參加的健身教練課程,也計畫要繼續嚴格的飲食控管生活,這次我想要自己努力,僅僅只是健康的活著這樣就夠了。我也想趁這段休息的時間好好規劃自己未來的職涯、生活,想要真的開始過一個只為自己負責的理想生活,想把以前沒完成的事情一一去完成。
也許人生總是很痛苦,但就是會在對的時間被對的人接住,我的人生何其幸運,我走過來了、活下來了無數次,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的重生日,往後的人生我會是一個全新的我,不再被誰控制、不再被誰拘束,我就只是我,完整的我。對於過往家人的關係我也覺得我有勇氣慢慢去修復,主動和他們示好。偶爾看著爸媽年歲增長,我也漸漸覺得自己多了幾分責任,儘管在我長大的過程中他們缺席了幾次,但總也是這樣把我養大成人了。而我也想用我往後的餘生守護著如此照顧我的所有人和那一個看過我所有醜態的人,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