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我才很認真地打量這德國男孩,不,德國男士,我第一個認識的德國人。
迪克帥氣地穿著翻領毛衣及牛仔褲,使得高瘦的他顯得更加頎長,墨綠色的毛衣在他膚色的襯托下,特別的質樸清新,洗白的牛仔褲則乾淨又合身。
他白皙瘦長的臉上,金黃的短髮整齊地梳理在腦後,短短的睫毛下,有雙清澈灰藍的眼睛。直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笑得時候嘴巴張得大大的,無邪地像個涉世未深的孩子。
他看似逗趣胡鬧,但有顆澄淨善良的心,我想。
星期五下午沒課,學校循例放電影,迪克又賴著不走。
中午,我得去文具行拿打字機字盤,他要跟,我不肯,最後只好允諾會趕回學校看電影。
我匆匆地趕去拿了字盤,又趕回學校。走進視聽室,活動長黛比正在倒帶,迪克在一旁幫忙。視聽室的燈光昏暗,已經坐了不少人,我悄悄地溜到後頭,拉了張椅子,夾坐在人群之中。
一個多小時的喜劇片讓視聽室充滿了笑聲,我在黑暗中尋找迪克的身影,見到他坐在門邊不遠處,不時地側頭望著門。
電影結束了,黛比打開燈,視聽室倏然大亮,同學們紛紛站起離開。我循例雞婆地幫忙收拾椅子,疊成一落,再推到牆邊。當我疊了幾張椅子,正想再抓一張疊上去時,有人把椅子疊了上來,並將手掌輕輕地覆蓋在我的手背上。
我嚇了一跳,立刻將手抽出來,穿上外套,揹著書包就要離開,才把椅子推到牆邊的迪克迅速地追了出來。
他說,他在餐廳二樓的長窗旁一直看著學校大門,卻一直沒看到我。電影要開始了,只好到視聽室,而且坐在門旁,希望我一進門就可以看到,未料我坐在後面,他應該也要看看後面才對。
接著他又興奮地說,我的資料已經存進翻譯機了,還得意洋洋地展示給我看。
他問,如果沒事,可不可以一起去喝茶或喝咖啡,我顧左右而言他,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走到市中心公園。我熬不過他,就邀他到公園不遠處我的公寓坐坐。
之前曾看過迪克下課時,去販賣部買巧克力布丁,恰巧冰箱裡有,於是拿了一盒給他,並為他煮了咖啡,為自己泡了烏龍。
我們隨意地聊著他目前的工作及進修情形,我則告訴他我未來的計劃。
他轉身看到打字機非常好奇,我便打開讓他試打。沒想到他打得又快又準,但看起來像是一串無意義的文句。他說他會德文打字,剛剛是用德文鍵盤的相對位置打了一段德文英文。
我問他打些甚麼,他曖昧地看我一眼,打了:"I love you and you are my sunshine." 我不禁滿臉通紅,趕忙別過頭去假裝沒看到,也沒理會他。
他突然想起看手相的事,央我幫他看手相,說我曾在課堂上答應過他,不可以反悔。
我讓他把左手手掌攤在桌上,仔細地看著他有著清晰掌紋的手心。我說,他幼年家境不好且體弱多病,他詫異地頻頻點頭;接著又說,青少年之後,健康狀況逐漸好轉,直到中壯年,雖偶有小病小痛,但會健壯到老年,且會活得很久很長。
他開心得意地笑了,直說很準。
我再指他手心中央那條智慧線,告訴他他是個有智慧的人,將來也會有自己的事業,他點點頭,接著問,然後呢?
我說:「四隻手指下面是感情線」,我停頓了一會兒,「你的感情很豐富也很複雜」。他大聲地喊說:「不,不會吧!」我啞然地笑了。
我拿起他厚實的手,翻轉到側邊,說:「你晚婚,婚前會有兩次比較深刻的戀情。」他問:「那現在呢?」我說:「沒有現在。」他微微地皺了眉頭說:「不,我不信!」我說:「這是你的手掌告訴我的秘密,信不信由你。」
我沒吃午餐,表明送客之意要準備晚餐。他問可不可以邀我共進晚餐?想吃甚麼?想去那裏吃?我推託晚上要準備入學申請書不想外出;他說,明天就是周末明天再準備吧!
兩人一言一語僵持不下,最後我讓步說,如果要吃晚餐,那麼就留下來吧!
他雀躍萬分,說得出去打個電話通知他的德國朋友。趁他出去之時,我拙劣簡單地弄了三菜一湯。
待迪克回來之時,手上抱著一瓶德國白酒。
廚房裡沒有開瓶器,只好用開罐器,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軟木塞推進酒瓶裡,還濺了他一身酒氣。
我嘲謔他抹了Toilet,他知道我拿法文的香水Toilette開他玩笑,放下酒瓶,開玩笑地用雙手抱住我的頭,我推開他,卻見他漲紅了臉。
吃飯時,迪克的話似乎少了許多,卻不忘細心地稱讚每一道菜,甚至於白飯。我似乎餓過頭,一點胃口也沒,他卻把他那份飯菜全都吃光了。
他說他方才是與德國朋友聯絡,將晚餐改約為pub,他知道我一定不想去,不想勉強我。我說:我了解他的心意,他該準備出發,別讓朋友等太久。
臨走時,迪克握著我的手,拉近擁抱我,並輕輕地吻了我的面頰。也許是冬天吧!冷冽的空氣中,似乎感覺到他微微地顫抖。
[手稿至此,全文完。之後,寫了之四,讓故事有較清楚的交代。]
[後記]
如果不是找到這份手稿,迪克也許就永遠消失在我的記憶之中。
閱讀手稿之時,一度質疑這段情緣的真實性,但,深刻的細節,明確的人事時地物,絕非呆板或魯鈍如我可以杜撰,不得不相信真有其事。
隨著繕打手稿,30幾年前迪克跳上桌椅唱歌、在一樓樓梯口堵我或在廚房抱住我的頭等等的封塵場景,甚至學校的建築、教室的擺設、嘉琪老師、瑞士女孩卡蘿的樣子,逐一浮現,令我深陷回憶的泥沼之中。
至於迪克離開後,我們是否有後續的聯繫?我也很想知道。但手稿只寫到這裡。之後如何,已不復記憶。
拿鉛筆作為比例尺,當年的字真是蠅頭小字。(作者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