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翻拍自宮部美幸《模仿犯》的同名台灣影集以後,你可能忍不住會想:說不定台劇正是日本犯罪文學的出路。
台劇《模仿犯》篇幅不短、敘事紮實,所需觀看時間不比讀完整部原作少到哪裡去,但這一回台灣影集可真爭氣,做到了翻拍經典的神髓甚至聚焦放大了原著在 25 年前所預言的寓言性 ── 若觀眾願意拿出與閱讀原著一樣的耐心,那麼影集在具現化《模仿犯》的工程其壯觀性,是有的。
《模仿犯》以公園出現一隻女子手掌屍塊作為事發起點,在調查過程中竟拉扯出一批失蹤女性恐怕都被連續殺人犯滅口的社會新聞。頓時民眾人心惶惶,一邊追著新聞播報進度、一邊聽信名人揣想案發細節經過,吃瓜群眾眾聲喧嘩,讓踏實查案的檢警與真正的受害者及家屬逐漸失語、無力面對冷血殺人案被娛樂化後的景況。
真要說起來,日本小說裡殺人犯心思的變態腥羶與浮誇程度、以及人魔思維的細膩脈絡,簡直超英趕美。也許北歐文本的冷冽冷眼堪可比,然而放眼亞洲,韓國影劇或能在形式上端得出異常華麗的殺戮手法,但將犯罪過程視為行為藝術創作的優雅、幽微心境影像化功力,仍不能及。至於日本自己的影視,則儘管能對焦到犯人心態,卻難能做到讓「犯案現場」與「犯罪心理」完全「圖文相符」地協奏激盪。或許是因為既有日本影視工業環境綁手綁腳、或太過正義凜然,不敢逼視極惡的結果,就是老把神作小說翻拍得平庸。
但這次台劇《模仿犯》做了一恰如其分的改編工程,尤其在穿越過宮部美幸以國民筆觸所書寫的百萬字林以後,仍精準摘採到了林中的奇異果實、嫁接在台灣,長出了台日混血戲劇的順眼模樣。
台灣原創故事不是不好,但想不到有了經典文本強力支撐,能讓編導演員乃至於劇組的群創說故事能力乘風、趁勢飛得這麼高。在台劇《模仿犯》裡的原創元素是有存在感、可被清楚辨識出來(是原著沒有)的,增減部分卻也沒有針對與冒犯日本原著,純粹是一種順應之道,讓故事能從日本案件的文字敘述適應到影視作品與台灣文化生態脈絡裡使然。舉如整部戲第一個登場的「公園斷掌」指甲上的淡紫色被換成了鮮紅指甲油、孫女失蹤的關鍵角色有馬義男所經營的豆腐店成了台灣宮廟。類似此番看來僅是強化了被害者與角色人物形象的「戲劇化調整」,背後其實有著令人激賞的「破除與昇華刻板印象」的心思與編劇功。改編得很台,夠味,但也夠溫柔與細緻。
在經歷過
《誰是被害者》精彩的實務操練後,
瀚草影視執行懸疑推理戲種的成熟度悉數反映在《模仿犯》上頭,監製的能耐體現在整部影集的十集皆風格統一,尤其「處理屍體與虐殺情節」所需畫面禁得起逼視,卻也節制、不過份渲染賣弄獵奇慘樣,介於韓式爆衝爆血美學與日式過於隱晦不忍碰觸之間,劇裡女孩們慘紫蒼白屍體靜躺的控訴力遠遠大過她們受虐受刑時的動態痛哭血嚎,著實符合宮部美幸在筆觸裡雖鉅細彌遺描述一切、仍保有慈悲的《模仿犯》被影視化後該有的樣子。
當然,詮釋劇中人物的演員們若不夠感性撐起各個樣貌獨具的暖潤或尖銳,也只會徒然浪費這得來不易的精彩世界觀,讓這齣台劇成為一幅「只是好看」的風景畫而已。等待《模仿犯》調查冰冷屍體/塊後的回暖時刻或許也需要一點耐心,例如第一場哭點要等到第三集半小時處,陳博正(阿西)所飾演的馬義男在找尋失蹤外孫女多集以後,終於迎來與李亦捷所飾演的孫女怡君的重逢時刻。在陳博正克制又悲憫的眼神凝視下,雖僅簡單吐出兩三句台詞,戲劇洩洪威力卻是年度台劇最強;柯佳嬿飾演的心理師儘管已經很懂人性,對於弟弟(夏騰宏飾)與郭曉其(吳慷仁飾)愛的表達與交流情事上卻仍常感挫折,既說明了世上任何一門學問都無法成為穿透人心銅牆鐵壁的萬用鑰匙,真心相愛的兩個人也不一定能堅定牽手共同抵禦外部各種威脅與保護對方不再受罪。愛是解答卻也與生命一樣脆弱,在風雨中飄搖著、反覆打起精神重新振作的活下來的人,就是《模仿犯》裡最令人唏噓又不捨的悲劇倖存者。
《模仿犯》並突破了台灣影劇產業技術領域中的重要環節,那就是角色群的造型對位程度符合百分之百的類型需求與演員適任,尤其黃河、夏騰宏、邱偲琹、游安順、盛鑑與徐裕傑等人所飾演的角色相貌幾乎都以一種台灣觀眾沒看過的人物質感現身,一方面角色印象能瞬間強烈拓印在觀眾腦海裡,另一方面這些演員也都爭氣地在少少的戲份中秤踩出靈魂的重量。這是過往台灣影劇觀眾原本已妥協到成為習慣、要在看了《模仿犯》才會恍然悟懂「不妥協更讚」的「角色妝髮造型魔法」。至於幾位年輕貌美女演員們的受害者「屍容」也都誠意十足、屍妝精彩,是能把這些受害者「死樣」拍攝集合起來出攝影展的美學程度。
有趣的是,《模仿犯》還是有本色皮囊示人、可被歸類為「不用畫皮組」的吳慷仁、柯佳嬿、庹宗華、侯彥西、陳博正與
范少勳。他們即使沒有「大變身」仍在戲中渾然入戲成為角色,演技精巧。或者說這些演員的本來面目就是帶有觀眾熟悉度的優勢存在,悉數拿掉也是可惜甚至不智,對這幾位演員處理以符合時代且順眼上相為原則的妝髮就是最大的加分。至於從隔壁棚《華燈初上》轉檯過來、頂著同樣髮型或髮長的林心如與江宜蓉,造型仍是做到有感的不同,且這次從蘿絲媽媽桑與雅雅兩位酒店小姐轉行成為女記者,也換上了更加堅定的職人傲氣,不但可能是《模仿犯》原著沒有的角色,也對查案進度與破案協助上有著關鍵用處。
《華燈初上》導演連奕琦在成為現象級電視劇名導後曾說過:「《我們與惡的距離》、
《天橋上的魔術師》、
《茶金》與《華燈初上》這些近年優秀作品並不能被視為是『台劇的天花板』,而是『地板』,這樣台劇才會有未來可言。」如今回望,連奕琦導演似乎真是說對了一些什麼。台劇唯有更好才有未來,在台劇文藝復興的這十年內黃金關鍵期,有著《模仿犯》這樣不論是在硬技術與軟實力面都表現亮眼的 2023 台灣影集代表作存在,作為萬丈高樓平地起的「地板」之後,說這部台劇上到台劇「二樓」是非常夠格且令人興奮的。
本文一開始雖說了台劇或許正是日本犯罪文學的出路,然而聰明地翻拍海內外經典 IP 故事文本,何嘗不也可能是台劇的康莊出路?在台灣目前劇本不缺創意但欠缺見骨見血深度與紮實度的產能現況中,改編知名小說絕對能夠直接豐厚影視作品的血肉。只是在《模仿犯》之後,我們是否真能再找到一個宮部美幸這樣作品裡充滿鉅細彌遺細節供編導消化、運用的神作來翻拍?那可就未知了。
劇照:瀚草影視、Netfl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