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自承沒有看過《七月與安生》,無論電影或小說,看過《靈魂伴侶》之後大概也不會去看──雖然看過影評,都把詮釋的重點放在兩位女主角的「友誼」,但韓國這部翻拍的電影加入了繪畫的元素,在情感面上,如同〈童女之舞〉每一塊碎片的中心是最末終於出聲的「不可以」,以及《燃燒女子的畫像》繪出兩人關係裡愛情與自由的渴求:「你在觀察我的時候,我也在看著你」。在創作面上,她們一前一後,將心中所愛的一切帶到這個世界上,使其在消失前的樣貌獲得永生。
《靈魂伴侶》從畫眼睛為始,然後微笑看著自己的畫,回想起來,就是高夏誾(全昭霓飾)對安微笑(金多美飾)說不出口的,漫長的告白。兩人在1998年夏天初識,與母親有齟齬的微笑進了轉學的教室,還沒坐上指定的位子就逃跑,但逃得再怎麼遠,即使天涯海角,最終仍須回到母親身邊──這是微笑對愛的無能為力,自始如此,至終亦然。只有夏誾會找她,記得她的名字。微笑說,你是夏日銀河──在她心裡始終燦爛;夏誾問她叫微笑,為什麼都不笑?她說,要微微的笑,不能被發現──只有夏誾發現。之後她們一起回家,收養了一隻淋雨的小貓,取名「媽媽」,就可以溫柔地叫她。她們一起洗澡,微笑說怕悶熱,長大不穿胸罩;她們一起吃飯,分別吃掉對方不愛的蔬菜,好像這樣就可以互相照顧,無堅不摧。
第一天,她們之間的友誼便毫無隔閡,卻也像是預示未來必須這樣間接的、才能傾訴,或者是因為回顧,讓每一句話、每一行動,都像賦予了意義與預言:微笑對媽媽有恨,必須借貓才能傳達愛;對媽媽有愛,只能逃,才能逃離恨。這是她對愛最初的學習,對夏誾亦然,只是她們之間恨的間隔不是貓,而是死後重生、自我束縛的項鍊;愛的媒介則是畫,夏誾告訴微笑,畫出來的都是畫;微笑告訴夏誾,心意是可以畫出來的。只是微笑畫的是抽象,心意無人欣賞;夏誾的畫則逼真寫實,才華也無人理解。
除了彼此。
還有家境隔著彼此,女孩的原生家庭總是主宰著她們的命運。夏誾17歲生日的前一天被微笑拉去穿耳洞,只來得及穿一隻,老闆欺負將商品散落一地的微笑,要她全部賠償,兩個女孩同心協力才能逃走。微笑告訴夏誾,她要像她最愛的珍妮絲.賈普林一樣,「瘋狂再活個10年,然後在27歲死去」。喝醉的夏誾認真地說,如果你死了,我就會殺了你。
總是這樣,先察覺的,都接著意識到該預設死期,彷彿這樣才有活下去的勇氣。在廢墟裡的冒險和生日蛋糕,是辛苦過活的微笑所能給的一切,夏誾又何嘗不知?她們為彼此戴一只耳環,像接近了盟誓;於是微笑說要環遊世界,邀夏誾一起去,但夏誾不敢坐飛機,也不可能一起用畫畫生活,父親要她當老師,說她怕高,很可怕,微笑說:
「怕什麼,我會保護你啊,依靠我吧。」
「你又不是我男友。」
「你有可以依靠的男友嗎?」
總是這樣,隱諱的告白,然後迴避(但迴避不就是拒絕嗎)。微笑沒有錢,依靠一個沒有錢但願意努力的男人還可以一起奮鬥創造未來,別人會說你是成功男人背後的偉大女人,再不濟,也有一個「糟糠之妻」的名份;但依靠一個沒有錢的女人,等於兩個女人沒有未來。所以,咸振宇(邊佑錫飾)出現了,只見了一次面,夏誾說他有漂亮的眼睛(但片頭出現的,不正是微笑的眼睛嗎),「如果能畫得一模一樣,就能看見自己的心意」,還需要用畫畫、需要拍照來確認「我可以喜歡你」,這樣就夠了,畢竟是個男人,而在那個2004年,可以交配、繁衍後代的男和女,才是正常戀愛的配對,只要「鼓起勇氣」就可以說。
心意是可以畫的。畫不出來的、不能畫的,無以言宣。
微笑當然懂得,迴避一次就夠了,在臨界時可以後退,可以跟夏誾繼續在一起,對她來說就是無比的幸福,可以捕捉夏誾回頭看她的眼睛、打哈欠的眼淚、右臉頰的痣……這樣的細部觀察,戀物似的拆解所愛之人的每一部分,是振宇混沌的「全部」遠遠不及──更或者是,面對兩個迥異的女孩,男人總是分心,總覺得兩個都可愛,一個溫柔嫻靜剛毅適合在身邊當賢妻,一個自由奔放脆弱適合瘋狂熱戀──隔著這個人,夏誾和微笑可以持續陪伴彼此,那是微笑最幸福的頂點,以及終點──男人終究忍不住,面對界線的試探和破壞,她只能咬他的舌頭,用他的愧疚要來那個可能靈驗的霹棗木項鍊,要死過一次才能護佑生,她想要活過27歲,忍過27歲後死寂未來的恐懼,才能履行對夏誾的承諾,畢竟振宇如此,她再也不能陪在夏誾身邊。「你的背影突然讓我覺得陌生,因為你總是在我身邊。」那個超車、獨自離開的微笑與背影,是離開她們生命的訣別。
只是愛著一個人如何能輕易離開。原本微笑是可能留下的,她和原本無意的主唱交往,有男友為由,女人離開總是正當,「你喜歡那個男生喜歡到要離開?」不,是我喜歡你喜歡到必須離開,「他需要我」而且會介紹她畫畫的老師,「那你需要他嗎?」微笑沒有回答,她不能說我需要你,但你最需要的不再是我,不會是我。彼時的夏誾還不想懂,寧可相信彷彿如常就不會改變,直到看見項鍊,終於確知微笑要逃走的原因,所以明明來得及挽留,卻放了手──畢竟是她需要振宇。
「太陽之所以能安心的發光,是因為影子的存在。雖然身處不同的地方,但太陽知道影子就在不遠處,它知道自己不孤單。」
這是只能愛靈魂的傾訴,儘管微笑作為夏誾嚮往自由的太陽,卻必須用謊言來掩飾自己的經濟困窘、關係背叛、前途茫茫;夏誾作為微笑嚮往安定的太陽,卻必須微微笑著,掩飾自己的迷惘,用畫畫換得平靜。但微笑的畫始終不被認同,接著母親去世,讓微笑自問「每次的離別都讓我難受,長大後,這種感受會變得比較遲鈍嗎?」預告了接下來的別離。振宇離開,微笑回來,送從首爾買來、「西伯利亞的」旅遊明信片;在浴室,微笑問要不要一起洗,說要看夏誾的胸部被拋毛巾笑鬧著拒絕;到處遊玩確認幼時情誼如昔之後,夏誾堅持要住高級飯店,為她拿衛生棉時看見振宇的項鍊,微笑的護身符,同時也在此刻提醒夏誾的符咒:她們都是女人。夏誾付了住宿,微笑堅持請吃飯,付不起牛排的錢,就用為飯店客人調酒換來一瓶酒,夏誾問她我們來玩,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彼此的太陽在此刻都化為影子,藏在心底的刺鑽孔出血,迴避的終須面對:夏誾有父親,有男友,還有微笑的隱瞞,她清楚知道女人要靠自己過生活的艱難,過去隱約得知,如今再難無視;微笑則是想表現獨立,實際是,她的「討生活」不免要用到實則剝削的「父權紅利」,在界線間徘徊,男人卻有權越線,問你怎麼這麼兇,剛剛不是還在撒嬌嗎?面對非得用砸瓶子威脅才聽得懂人話的男人,女人連不都要反覆強調──「怕什麼,我會保護你啊,依靠我吧。」「你又不是我男友。」真相揭開的是,我不能保護你,和我知道你不能依靠。
「你到死都不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
女人總是要計算清楚,尤其在可能付不出來之前。所以微笑走了,夏誾隔著門看見,依然不能挽留,因為她也一樣付不出來。
這是她們第二次分別。
感情是會遲鈍的,離別亦然。微笑知道「獨立的女人」她還做不到,所以找了個可以一起投資的男友,卻在振宇以到首爾唸書為由,找到她的那一天上吊自殺,遺留的債務帶走了微笑的錢、同居的房子,還有未來。瞬間落得一無所有的微笑,只能暫時依靠振宇的收留;而夏誾藉FB找到微笑的下落,想到振宇的疏於聯絡,從濟州島來到首爾,就這樣在振宇租屋處的門外撞見他們。
喝醉的微笑看見夏誾,失去防備與理性先去抱她,說「我好想你」;夏誾盯著振宇宛若敵人──若是戀人,會質問他要誰;所以她把振宇關在門外,屋主不能進來,她要問的,是那個喝酒的,背叛她的微笑。
那場浴室戲,跟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的出櫃衝突一樣,表面上情敵對峙,實則是戀人吵架。夏誾用蓮蓬頭向微笑澆水,讓微笑清醒,
「你從以前就想這麼做了吧,現在振宇沒在看了。」
「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出來啊,不要只是耿耿於懷……不然就讓我一個人,我因為你快難受死了。」
「你總是以為只有自己難受,只有你有苦衷。」
夏誾回想當初遠遠看著振宇親吻微笑,卻不知道她要項鍊是為了活下去;看見掛在浴室的大紅胸罩,質問微笑是否曾與振宇上床,微笑慌急搖頭,夏誾卻爆怒問她以前不是說不穿的嗎,然後脫自己的衣服宣示振宇愛的是這種款式,接著哭著說:「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真心愛過你!沒有我你什麼都不是!」振宇是她的安定,微笑是她的真心,他們怎能聯手背叛?你怎麼可以成為女人,還是搶我男友的女人?這同樣是對戀人的質問,但微笑百口莫辯:承認振宇愛的是我,還是我愛的始終是你?最終她只能哭說:「沒有你,就沒有我,可是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
沒有共識,沒有解決任何事。夏誾出來一語不發,微笑則歸還項鍊,拖著行李遠走。振宇誰也沒留,前者他沒臉,後者他沒膽,那也就沒有機會明白,那兩個女人都不要他,真正要的相伴卻不得不斷絕。
但夏誾還是需要安定,她接受了他的懺悔、承諾與求婚,女人總歸要結婚的,她不想跟別人不一樣,或許以為只要安定,就能壓制對自由的想望,卻發現振宇從未發現她不想當老師,對她想作畫的心意還批評為「畫得一樣是才藝,不是才華」──他始終要的,是像相片一樣乖順的、裝飾的妻子,這使她將會忘了自己是怎樣的人──所以她留下了相片逃婚。
「為什麼大家的臉都不一樣?因為每個人注定要過上不同的人生。」
人生已經走過一遭的母親,這樣告訴夏誾,和微笑一樣,要她自由自在、依心之所向而活。「當大浪席捲過後,思緒才變得清晰」的夏誾離開濟州島,住進微笑曾住的地方,開始畫畫思念對方──過去從未畫過的微笑,此刻獨自一人,才能藉由畫筆呈顯對她真正的感情──「現在,我想畫你的臉,是沒有愛絕對無法下筆的畫。」然而意外懷孕,她只能投靠微笑,以及微笑所住房東與房客,「一對女性伴侶」的照顧。至此,夏誾才終於能向微笑坦承:
「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心意,但我討厭、害怕你要離開我這件事,沒來由就討厭你。」
「你討厭過我嗎?」
「我討厭過你。」
「我也是……但你還是來找我了呢。」
她們終於承認討厭過對方──然後夏誾告訴微笑,肚子裡孩子的胎名,正是「微笑」,「我討厭你」是我愛你,討厭是曾經,愛是始終。
但生下了微笑,帶走了夏誾的生命。當振宇經由畫展找到微笑,逼問她夏誾的下落,卻從手機來電顯示裡找到了「夏誾」──安夏誾,血緣上他與夏誾的女兒,實際上是微笑時跟微笑相似的母女。夏誾的死,也帶走了見證她們相識相愛相別的貓「媽媽」,藉由夏誾的母親,微笑看到夏誾的畫,逼真的,畫著她愛過的人,而最大的那一幅未完成的,是應聲回首、「最幸福」時的微笑──當微笑提筆作畫為夏誾完成時,對著窗看著夏誾昔日畫畫的身影,那是夏誾曾經放棄,後來拾起,與微笑曾經懷抱,後來放棄的繪畫──
「旅行中的我突然明白,你就像昔日的我,我就像昔日的你。」
由藝術,她們合而為一:夏誾的身體死去,靈魂終得自由,帶著微笑的思念去旅行;微笑帶著夏誾和安定活下去,用藝術完成彼此的心意。她們不再需要形式上的陪伴:不能說愛,不能碰觸,不能擁有,僅能藉由繪畫,將感受到的靈魂與牽掛帶到這個世界上,如此,即使作品與創作者不免各自獨立,但各自曾存留的形貌,將足以終生相繫。
她們是靈魂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