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時光深處菸草香

外公在我國中的時候因為癌症離開了，那個年代的男人似乎都這樣，固執又很能忍，我很確定在此之前都不曾聽過外公抱怨或是講他哪裡不舒服，媽媽也說他年輕的時候很少生病，但這次倒下，就被醫生宣判癌症末期，而我們在醫院陪外公的日子很短，連作業都還沒能翻到最後一頁，他就早一步先走了。

對外公的第一個印象，是他總是在早上六點左右抽著菸陪我們吃早餐，淡粉色的窗簾在日復一日的薰陶下被染黃，媽媽跟外婆每看到就忍不住念，那個當下外公通常不會有任何反應，但總是在她們走了後把菸熄掉，然後繼續看著他最愛的摔角比賽。可是現在想來，菸這個東西，外公抽了40年，但那時的我們一個10歲、一個9歲、一個才剛上幼稚園只有5歲，三個屁孩加起來也都還沒30歲，想必他對菸的感情比我們深得多吧。

對外公的第二個印象，是他會在媽媽沒辦法來小學接送的時候，騎著有蝦趴擋風板的野狼125、戴著一個黃色的西瓜皮安全帽，抽著菸在校門口等，而且比起只要晚一分鐘就會被媽媽瘋狂咆嘯的愛，我比較喜歡這種默默等待的愛。我的專屬座位本來是在引擎蓋上，但隨著個子越來越高，我不得不往後坐，然後跟姊姊猜拳看誰要坐在那個夏天總會像鐵板的、沒有椅墊的鐵桿上。因為外公總喜歡走那種沒有柏油的小路避開車潮，所以如果那天不幸猜拳輸了，我的屁股就會因為滿是坑洞的路面疼痛一陣子。

我媽還有一個弟弟，舅舅年輕時荒唐，吸毒、偷竊、逃課甚至是欠高利貸，關於不良少年的標配樣樣不落，甚至於舅媽在未滿十八歲的時候就懷了小表妹，不落俗套地，在他每次荒唐背後都有我外婆撐腰，但其實總是我媽出面處理，外婆總以「他是你弟，你怎麼可以不幫忙?」、「都是我沒用，你弟才會變這樣」來逼我媽幫忙；又總以「你弟弟是唯一的男生，以後要靠他」的理由讓我媽永遠只能是第二順位，在那個情緒勒索還不怎麼有名的年代，我就已經知道這些話對在乎的人威力有多大。直到某天，外公發現了外婆的包庇，四個大人就這樣在房間吵了一下午，在那之後我媽就沒有再出手幫忙舅舅的事，家裡總歸是恢復了平靜。

一直以來外公都有蠻嚴重的酗酒問題，他總是醉了就躺平睡覺，但我們總能在他清醒的時候感受他的溫柔，比如他總在下班後帶點零食或飲料，連客戶送他最愛的米糕都會特意留下來給我們吃，又比如大晚上補習班下課他一定會親自來接。記得那天周末，他反常的睡到中午飯點還沒有起床，我端著飯菜要去房間，一開門就發現房間滿是嘔吐物，然後外公躺在床上似乎很不舒服，再接著的記憶就是救護車來了，街坊鄰居都出來看，外婆哭著跟著上了車。這是我對外公的第三個印象。

這是我第一次經歷每天朝夕相處的親人離開，而那個人就這樣平靜地躺在冰櫃裡，往日紅潤的臉色因為生病蠟黃了不少。外公的後事沒有意外地是由媽媽一手包辦，因為知道外公不喜歡吵鬧的場合，所以媽媽不顧三姑六婆的好心建議，堅持不要孝女白琴、也不要法師朝夕念經，我們也沒有走好長一段路送外公到火葬場，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送了外公最後一程。那天晚上，媽媽有夢到外公回來找她。她說整個畫面是無止盡的白，外公雙手交叉放在背後然後嘴角掛著笑站在遠遠的地方，朝她點了點頭，回頭越走越遠，在醒來之前聽見了那句小小聲的謝謝，連在告別式上都沒掉眼淚的媽媽，醒來後哭得像孩子。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媽媽才告訴我，那天家裡爆發爭吵是我舅舅吵著要把房子拿去抵押貸款買車，外婆本來已經準備好所有文件，但被外公知道後直接把房子過戶到我媽名下，舅舅發現才在家裡上演一哭二鬧。媽媽說從小到打外婆對她跟對舅舅的標準永遠不一樣，雖然讀書讀得比較好的是她、早早出來打工貼補家用的也是她，但家裡的資源幾乎都給了舅舅，被犧牲及必須退讓成了常態，好在外公總是在背後偷偷關心，日子也不全是太糟。

這是我關於外公的所有回憶，雖然陪伴彼此時間不長，但每回想起總有細節不覺令人莞爾，感謝他撐起了一個家，也感謝他沒有讓媽媽的心理傷痕更加擴大。我想我會永遠懷念那個時候，有外公陪伴吃得每頓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