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之於我的情感是複雜的。對我而言,他不僅是現代孩子印象中的那個充斥著噪音與廢氣濃煙,偶爾還會在柏油路上踩到菸頭的地方。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對我的成長經歷中影響更深,甚至於他在我活至目前的時間中,佔據了一定的比重,甚至還因為人手不足而無法在農曆春節時四處旅遊。這樣的緣由其實是很直觀的,因為母親的娘家就是經營著菜市場的水果攤生意來著。
前些日子去台北的時候順道在天空微亮的時候逛了一些經過了翻新、規劃的傳統市場。只見那地上鋪著乾淨的白瓷磚,乳白明亮的燈光和抬頭不見烈焰當空抑或帆布罩頂,取而代之的是室內乾淨的屋牆和空調運轉的聲音。而魚腥味、煙味、與烤雞的香味混雜的,記憶中那極具特色的空氣味道在此也相對清淡了些。對於鄉下出生的我來說,多少有些不習慣。
在常待的菜市場裡,經常天空還是淡藍色的清晨5點半就足以見到許多年長的阿婆(許多都是帶著務農的紅色頭套或斗笠,偶爾還騎著一看就未通過排氣管檢驗的烏賊車)或是閒著沒事、嚼著檳榔的老男人在街上閒晃,但是仍不乏在假日帶著家中上國小或國中的孩子出來採買的家長。在重大的傳統節慶凡是春節、中元節等等需要供奉、拜拜的大日子,路上的人流更是擁擠,把原本只容得下兩台車寬度的馬路搞得要去水果攤幫忙的我寸步難行。時至今日,雖有全聯或是好事多等等大賣場的興起,導致來客量減少,但若在這個時間來到傳統市場,仍可以發現許多不熟悉時代改變、或是嫌連鎖超市遙遠不便的人們持續在叫賣聲的環繞下,正興緻勃勃地殺價,同時問著各自家庭的身體狀況、孫子或孫女的學業、還有那些在外地的兒女們。
對於在位於菜市場中間的、最大間的一間的由我的外公外婆經營的水果攤幫忙打雜這件事本身,我並不排斥。經常性在一些閒來無事的周末、或是炎熱的暑假、以及因為農曆春節而往往導致我們忙得分身乏術的寒假,都可以見著我幫忙遞袋子給客人或是幫忙搬運一盤又一盤的蘋果或釋迦、拿鏽蝕的鐵桿子拖著一籃又一籃的西瓜和鳳梨。雖然在接近中午時分,全身的毛細孔經常如那些在灰色水泥地板上的荔枝—在被別人或自己踩到爆漿後黏呼呼地淌在地上一般,惱人地排出汗滴。但又偏偏這是我們最忙碌的時刻。我們必須跑進又跑出地將擺在較外頭的水果一盤又一盤的搬進那幢老舊的、我們已經租了六十年的店面裡頭。這是因為此刻太陽已上升到某種高度,以致於攤子後上方那幢灰暗的低矮三層樓建築已經不足以為擺在店外側的水果遮擋那一大片白花花的太陽光。雖然這一連串的操作和流程時常使得坐在店面裡僅有的幾張木頭小圓凳上喘氣或是偷閒的我覺得漫長,但舉起手錶一看卻也不過午前十時半刻的光景。或許,時間在這裡也走得緩慢吧。
我最喜歡坐在店裡向外或向旁邊看。因為在水果攤裡,大們總是交付給我們單調又重複的的任務,再加上我對於成天跟形形色色即將被人們開腸剖肚、當成飯後消遣的水果們沒太多興趣,因此人們就成了我眼裡的焦點。由於我們的店面左半部房東租給了流動性高的攤販,這些攤子只會固定在一個星期的某幾天中會來到我們市場做生意,其餘的時間則在其他地方。因此我只能在禮拜二才能撞見塑膠模特兒赤裸地堆疊在地上,也只有在禮拜日才會因為熟食的香味而早上十點一到就飢腸轆轆。這當中,每一個我曾遇見的攤販看來都性格鮮明,賣東西的方法也因物品不同而具有差異。像是賣熟食的那位目測年齡三十來歲的男子,就會將瘦長但精實的身子探出用鐵架和竹蓆鋪著紅黃條紋塑膠布的桌子上,大聲的叫賣呼喊以吸引過路人的注意。而賣童裝衣服的那位總是穿黑白條紋裝的阿姨,則會坐在裡面吹著他從停在店內深處的深綠色廂型車拿出來的電風扇,等到有人在他的攤位前駐足,才會笑臉迎人的走上前去招呼。還有一次,我直盯著對面一個賣鋁製鍋子的年輕人在經過足足三十分鐘精彩的演說後,終於讓一位剛在田裡作完農作的婆婆掏出錢來。而這些攤販們就在我漫長的等待收攤、休息偷懶的片刻在身旁來來又去去,像是一群俠客或旅者,只在這裡稍作停留,轉眼又快速地把攤子收好,穿插一些與其他攤位的老闆們的閒聊,又開著車子噗一聲地從我的等待中揚長而去,去找尋他們的下一個武林和安身的宿泊之所。而他們之中有些,在經過了固定時間的等待後,會再度出現在我的視線中;而另一些人,包含一攤賣鮮魚的還有賣二百元後背包的,則是再也沒見過了。「帥哥啊!(美女啊!)我們有緣再相會哩~」,這是那個賣熟食的年輕人經常對著其他流動攤販說的一句話。
而這樣的一間,曾經是整個市場裡最大的水果攤,也在前些日子因為外公外婆的年紀正式退出菜市場的經營。據我母親所說,它從上上一代就開始存於菜市場裏,最興盛的時候連限定過年期間賣的糖果都可以擺滿一間大店面。就這樣,隨著許多人的人生一起迎接一個又一個家族成員的出生與成長,支撐龐大家族的經濟來源。而在成員各有成就和事業後,又和留在這裡的人們一起盼著下一次的團圓—在這個連時間都變得很慢的市場裡。最近,我們開始進行店面的清掃作業,在店面樓上一間久未使用的儲物間中,我無意間又發現了一堆過期日比我出生日還足足早了兩年的礦泉水。在一旁清掃的弟弟再度粗魯的掃起滿地的灰塵。「你們靜在這兒多久了呢?」眼睛因塵土充滿淚水之餘,我仰起頭望向櫃子上的牆面,向躲在牆上裂縫裡頭的時間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