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家收費偏高的護理之家,不到四十床的床位,標榜所有照顧服務員具有中華民國國籍、良民證,護理師佔比高,每年政府評薦,取得好成績,規模不大,是本地需求者的優先選項之一。
目前滿床,想要登記入住的,已排到87號,很難想像有八十七人正等著入住這個機構,顯示很多人口袋很深,以及台灣人口老年化是現在進行式。
陳莉青組長是資深的照顧服務員,與住民、家屬的互動良好,深受各方信任。
她回憶從事這行業的初衷,是二度就業,不知不覺做了十五年了,如今這分工作是她生活的重心,她牽掛工作,放心不下住民,她是真心熱愛這分工作。
只是這個行業辛苦,世人嘴上說專業,心裡不一定這麼想。這個行業不是求職者的優先選項,流動率高,留不住人才,太多因素共伴著,一直是這個行業的困境。
莉青組長對每位住民的性格、身體狀況可謂是如數家珍,能應付各式各樣奇葩的住民。例如愛偷東西的阿香奶奶、不洗澡的老黄,以及侯爺爺的鹹豬手。
當中麻煩製造者是長青伯,他慫恿輕度失智黄伯伯,挑起黄伯伯對失去伴侶的恐懼。此外,他會刁難具有新住民身分的照服員,講白了就是歧視。
莉青組長能一一細數院內所有住民的習性,如果要她要講,可以說上一千零一夜,雖没有阿拉丁神燈的魔幻情節,卻有著芸芸眾生的荒謬。
莉青組長記得住民的家屬。有些家屬每天來探望,可謂有心人。有些是假日來探望,家人彼此閒話家常,住民內心的行事曆抺上幾道彩色,就像每天吃著家常菜,假日總要吃點不一樣的,她是這樣想著。
她有些感慨,剛入職時,有些家屬一個月出現一次,就是繳費兼探視,她暗自取了「月見家屬」的稱號。如今繳費多元化,那些「月見家屬」應該是用線上匯款,再也不見身影了。
除夕日的工作行程依然和往日一樣。下午三點左右,照服員開始讓午休後的住民起床,在大廳看電視節目吃點心。
不一樣的是,今天訪客變多了,久違不見的家屬也來了,大家互道恭喜發財,很有年味的歡樂。
一些經常來的家屬早早過來,例如,陳伯伯的兒子來了,要接老父親回家過年,年初三才回,羨慕啊!
愛偷東西的阿香奶奶,女兒也早早接老媽媽回家,這些家庭平時就經常探視,過年休假,自是早早接家人回家團圓。
一些面生的家屬也來了。眼尖的照服員看到沒見過的家屬,還能說出:「李伯伯,你兒子來接你了。」儘管兒子不常探視,但強大的DNA,如同複製貼上。照服員們在比誰猜得準,很是有趣!
馮伯伯露出久違的笑容,幾顆缺牙,發亮的眼神,孩童般的純真,發自內心的微笑,如漣漪般地擴散,擴散到許多人不自覺地嘴角上揚。
馮伯伯在年近六十歲時再婚,夫妻雙方各育有二名子女,皆已成年。
馮伯伯當時只想老來有伴,相偕共老,沒想到老伴走的太快,他的兒子在中國工作,生活是女兒在打點,女兒在前年也過世了。
來接馮伯伯的是繼子,和馮伯伯没有血緣關係。馮伯原以為可以與二婚老伴共此一生,竟不可得。但人生難料,他多了一個有情義的繼子。
莉青組長覺得自己就像幼兒園的老師,下課了,整個大廳鬧哄哄的!所有的住民,如同焦急地等著親人接回家的老小孩。
住民的要求的也不多,深知身體狀況不適合回家,家裡設備不足,他們有的也僅僅是吃個年夜飯就要回機構,仍滿心期待這一年一會。
有的家屬直接在護理之家陪伴親人過年,免了舟車勞頓之勞,也是一種團圓。
今天護理之家準備了豐盛的年菜。此時住民多已接走,約有三分之一的住民留在機構,猶如留守兒童。
此時大廳顯得空曠,位置空了大半。氣氛也從原先的嘈雜,瞬間變得清冷。春節浮誇的擺飾、豐富的年菜,突顯了有心人的孤獨。
不洗澡的老黄本身就是孤鳥性格,他的女兒在美國,很少回台,他不太在意。在除夕前夕,好不容易勸他洗澡、刮了鬍子,全身大掃除的他,白了很多。他正大口嗑著年夜飯,不與人交談。
此時一聲巨響!盤子碗筷重重摔下,打破大家刻意經營應該有的過年歡樂。
長青伯發脾氣了,一口菜也沒吃,雙手用力一揮,所有飯菜一掃而落。氣氛有如冷空氣般迅速急涷。
照服員一語不發,把地上的餐具、菜肴清理乾淨。
誰都知道長青伯在氣什麼,他的兩個兒子沒有現身,他覺得没面子,這是他過不去的坎。
長青伯平時愛吹噓大兒子、媳婦是美國博士,現在在南部某國立大學教書,平時照服員稱他「博士爸」,哄他開心。
他最愛問照服員:「妳有小學畢業?」「國中有畢業?」他的人生觀,學歷即一切。他是個有優越感的人,有唯恐天下不亂的劣根性,應該没有人喜歡這樣的老人家吧。
今天無疑是被狠狠打臉,他嘲笑的「妻子在外面討客兄的黃伯伯」,他的太太來接老公回家過年,他看不起的馮伯伯,也有繼子接回家,唯獨他......孤獨、寂寞、冷。
莉青組長走上前,「長青伯回房休息好嗎?等一下我拿些夜點給你。」她想化解長青伯及現場的尷尬。
長青伯非但不領情,直接掀翻桌板,顯然連莉青組長的面子也不給。莉青組長把桌板收走,走開了,向組員示意,讓他冷靜一下吧。
長青伯如同丟了顆石頭在湖中,在這個團圓的日子,挑起了其他住民敏感的神經,誰没親人朋友? 只是各有其因緣,缺席這場年度盛宴。
這些人或許傷感,有些人早已習慣、不抱希望,多年來積累的人生智慧,他們早已千錘百煉,無視是否有人陪,日子還是要過,何必辜負美食,為難自己。
莉青組長慣性思考下一步,住民吃完年夜飯,又要開始忙碌了。要協助行動不便住民上床,在外面與家人吃團圓飯的住民也應該陸續回來,覺得又像是家屬送老小孩回校,這一年的團圓飯就此畫下句點。
她要把他們安置妥當,與大夜班交班後,她才能下班回家,過自己的除夕夜。
今年只有老公在家。平時下班回去,老公都在看政論節目,今天播放的應該是名嘴談新年吧。
莉青組長的兒子說,趁著過年長假,要和同事一起去泰國旅遊,此刻的他,應該正在異國某地狅歡著。
兒子對除夕的意義,就是一個假日,父母每天都看得到,不用一起吃團圓飯、守歲。年輕人的想法跟她不一樣了。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如何讓長青伯心情好些?恐怕很難,這個愛面子的老人家,平時没少看低別人,無論是照服員或是住民,唯一底氣是自家的教授兒子,但在關鍵時刻掉錬子,缺席了,讓他没面子。看來用哄的,是不成了。
解鈴還須繫鈴人,心病還須心藥醫。